控制罗马之后,凯撒只在城中停留了数日。他任命雷必达为裁判官,让其留在罗马城,负责治理。而安东尼作为凯撒的副指挥官,统帅在意大利的军队。而凯撒本人,迅速指挥军队,赶往亚得里亚海的最重要的海陆交通枢纽,勃隆度辛。庞培和他的一部分军队也在此地。
据说,凯撒曾试图与庞培谈判。在布鲁图斯等人的劝说下,庞培拒绝。
----------------------
凯撒的宴会之后,我总是回想着他的话:若想走上“荣耀之路”,必须专注于更重要的方面。
盖乌斯要成为凯撒的继承人,安东尼是有力的竞争者,并且目前处于优势。这很危险。不能再任由盖乌斯把时间精力浪费在其他方面。
夜里,走进盖乌斯的“密室”时,青铜枝形烛台上的灯光照亮着这个僻静的房间。桌前,他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卷轴,并未察觉我的到来。或许是为了拒绝安逸的诱惑,这里没有一张软榻。他端坐在罗马风格的硬质扶手椅上,左手支着下颔,右手手指滑过莎草纸卷。
我环视四周。高大的书架。或开或阖的书箱。有麻线捆扎的莎草纸、皮革订成的大本,也有丝绸包裹的上好卷轴。雪松木柜子里,一卷卷的文书,都是他的笔记。我曾好奇地翻看过,但他使用的一套速记符号【注1】,我无法识别。
房间里,还有一些他的收藏:来自马格尼西亚【注2】的磁石,相吸相斥;打磨精细的水晶片,能产生不同的折光效果;几块从斯维比海【注3】沿岸进口的古老琥珀,里面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奇怪昆虫;一瓶沉甸甸的水银,如果滴在桌子上,会闪闪发光地滚动,仿佛有生命;甚至还有一台复杂的星位导航仪【注4】,希腊人竟然能做出这样奇妙的东西……
他抬头看见我,放下书卷。
我开口道:“我记得,你有一幅波希多尼【注5】绘制的世界地图?”
他点点头。
“我想看看。”
他走到一个书箱前,打开来,取出一轴地图,递给我。
我把它展开,铺在书桌上。地图很大,以一块植鞣的公牛皮绘制。大海、山脉、河流、湖泊和岛屿,用不同色彩的颜料绘出,熠熠生辉。从极北的许珀耳玻瑞亚【注6】之海,到广袤的非洲沙漠,从赫丘利之柱【注7】,到遥远的东方辛那【注8】。地图上,罗马城只是西方一个不起眼的圆点。但罗马的全部疆域,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四分之一。
“这幅地图以外的世界,你知道是什么样吗?”我问。
他摇头:“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书上的记载太少,且大多不足为信。”
“是的,这个世界还有太多的地方,未被发现,更未被征服。大海中有未被踏足的岛屿,北方有尚未访问过的民族。连亚历山大也未完成的荣耀,还虚位以待。”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的东方,“你看,这幅图上,甚至没有比尼罗河更大的河流【注9】,没有被赫丘利的女儿所统治的国度【注10】。”
他不语。我凝视着他:“母亲说,你在她腹中时,她做过一个梦。梦中,你统治了这个世界。即使是连亚历山大也未能征服的国度,你无需动用一兵一卒,自有使者前来向你朝觐称臣【注11】。在那神秘的遥远东方,你会被当成神灵供奉【注12】。”
“那只是梦。”
“是的,那只是梦。但如果凯撒战胜了庞培,他就是罗马的主人。而你有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你是他唯一的后代,他也喜欢你。”
他垂首,看着玻璃缸里的变色龙,沉默。
“盖乌斯。”我轻唤。
“嗯?”
像小时候那样,我从背后拥住他,下颔抵住他柔软的发丝,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烛光如流质,像融化了的琥珀,把时光包裹,添上回忆的色泽。室内很静,听得到水钟内水滴的声响。这台水钟很是珍贵,是菲利普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为防水的腐蚀和生锈,内部全用黄金和宝石制成,能十年如一日地准确计时。
滴答。滴答。细微的声响宛如雨滴溅落,在静止的空气中激起不可见的涟漪。时间,永远是最大的敌人。我们仅有的时间,像手中握着的雪球,捏得越紧,溶化得越快。
我轻声道:“想要有所获得的人,必须有所付出【注13】。”
他转过身,冰蓝的眼眸凝视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寻找什么答案。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坚定而坦然,而非逃避他的目光:“你的未来,不是成为手艺精湛的工匠,不是妙手回春的名医,不是著作等身的哲学家,也不是用尺子标出星辰轨迹的天文学家。这些,都应该由下等人去做,比如那些被征服的希腊人,他们比任何民族都更精于这些技艺。而你,你应该像罗马的使命一样,成为统治者。”
他依然缄默。
我只能径自说下去,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我们必须拥有权力。权力不是暴力,不是交椅【注14】和束棒,不是军团和元老院,不是让人像奴隶一样跪下双膝。它精妙且诱人,像音乐,像诗歌,像你所喜欢的用数理【注15】构建的星辰模型。它是在任何文明人脑中都会自然萌发的念头。它是必然。总会有人利用它。不是你我,也会是别人。而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父亲死在通向最高权力的道路上。我会继承他的意志,就像忒勒玛科斯【注16】继承奥德修斯。
顿了顿,我回到正题:“所以,你应该停止这些爱好了,不可分心。”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注视着烛台上的灯火,良久没有言语。双眸宛如浓汇的深海,不起微澜,但瞳仁深处有细小的火光跃动。
我没有把握他会答应。这对他而言,太不容易。抹杀他唯一的爱好,很罪恶。
静了一会儿,他说:“好。”
我松了口气,同时更加内疚和心酸。
我吻一下他的额头,轻抚他的发丝。金发在灯光中闪耀,有些炫目,却有着不同于视觉的柔软。
“命运会给你丰厚的报酬。”我道。
“你呢?”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微笑:“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他靠近我,像小时候那样,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冰蓝色的眸中闪着一点微光:“我会记得。”
-----------------------
当我走进马塞勒斯家的花园时,并不意外地看到他在菜圃里。
之前,我萌生了辟出一个小菜圃的想法之后,得到他的支持,不久就把它化为现实。他很喜欢这方小菜圃,总是自己动手打理。待蔬菜成熟,我会亲自下厨,在克丽泰的帮助下,把它们用醋腌渍起来。或者做成简单的菜肴,然后,和马塞勒斯一起,在阴凉舒适的架棚下享用。
此时,他正在菜圃里清除杂草,用碎蛋壳给泥土施肥。风带来泥土的清香,以及蔓菁、羽扇豆和墨角兰的清香。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鸟儿在枝头轻唱,天地之间如此清爽。谁也想不到,喧嚣的市中心,还有这样的清净乐土。
他对待植物,就像对待宠物一样温和、耐心。他拥有一种天赋,能欣赏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一畦芳香的菜蔬,一把成熟的橄榄,云朵,阳光,以及凉爽的微风。
“成为你种的蔬菜,一定很幸福。”走上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我微笑,“除了最后会被吃掉。”
他回过头,也笑了:“如果你是蔬菜,谁舍得吃掉?”
他像有某种魔力。只要看见他,一切都变得更加惬意。阳光更明亮,饮料味道更好,扶手椅更松软。这让我更不能失去他,失去这样的快乐。
大白熊犬跑了过来,贴在我腿边,用鼻子轻轻蹭着我,摇着尾巴,格外热情地讨好我。
我摸摸它颈上的皮毛:“甘迪多,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他微笑:“希望你知道薄荷的遭遇之后,还能这么想。”
“你是说――”我的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立刻向种植薄荷的地方看去,那里只有泥土,“它弄坏了我前天才种的薄荷?”
甘迪多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耷拉着耳朵贴在脑袋上,装得无辜极了。
我捏捏它的耳朵:“你这个到处闯祸的法厄同【注17】。”
它呜咽一声,被遗弃似的,楚楚可怜。
“没什么,我们再种就是了。”马塞勒斯安慰我。
我笑了:“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真的对它生气。”
它恢复了活力,围着我们转圈。如果人类不是唯一会笑的动物【注18】,我敢打赌,它一定在偷笑。
温暖的花园里,光影斑驳。叶片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随着气温的升高,露水即将消失。我弯下腰,触摸着墨角兰娇嫩的叶子。这种带有甜松和柑橘的香味的植物,等它足够成熟,就可以摘下,用作香料,加入他喜食的薄饼。每一种蔬菜和香草,都是一个令人憧憬的计划。
待他在喷泉的清水里洗了手,我吻了吻他的手指,然后搂住他。他干净的头发里散发着清沁的气息。
“你闻起来像香草和阳光。”我笑。
他温存地握住我的手。近来,我发现自己敏感地捕捉着他的一颦一笑。从他的身上获得快乐,就像从蜂房里汲取蜂蜜。在他身边,没有算计,没有竞争,没有喧嚣。他的双臂缠绕在我身上,令我感觉温暖、安全。
我像终于等到了葡萄收获的人,生活的葡萄汁装满了酿酒桶。心底酝酿出深深的满足感,但同时也有不安,为我即将出口的谎言。
“我有一个好消息。”我装作轻松地微笑。
“不和我分享?”
我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腹部,让他的手心隔着衣料紧贴我的肌肤。
他一愣,微笑在唇边冻结:“难道你……”
“你要做父亲了。”
他的神色茫然而惊惶:“你肯定吗?会不会只是……”
我的心沉下去:“问过医生了,他说已经有三个月。如果不确定,不会告诉你。我以为这是个惊喜。”
他定了定神,轻抚我的脸颊:“对不起,我只是太意外。”
但他心中没有喜悦,我感觉得到。我尽量让嗓音轻快而平缓:“你不想要孩子吗?”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你。”他的声音里像是压抑着什么,“比起得到孩子,我更希望保证你平安无事。”
我这才想到,他的前妻是死于难产。不仅如此,他还见证了茱莉娅的死亡,同样是由于难产。
我抱住他,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感到他心脏的怦然跳动:“不,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
这不是安慰,而是必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怀孕。我的计划并不复杂,只要他是真的爱我们的孩子,就有胜算。风吹过悬铃木,发出沙沙的声响,蜜蜂的嗡嗡声宛如催眠。但我从未如此清醒地感受着心口/交织的痛楚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