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纪元七百零三年,凯撒平定高卢,结束了长达八年的高卢战争。被他征服的四百多个部落和一百多个城镇归并罗马。消息传来,罗马城中歌舞升平,群情激奋。凯撒在平民中的威望无人能及。海量的战利品,让他的兵力和财力大大提高。巨额财富和数以万计的奴隶,从高卢源源不断地流入罗马。人们期待着他的凯旋,等待着迎接他把装饰权杖的月桂花环,奉还于卡庇托尔神殿。【注1】
就在这欢娱的气氛中,传来噩耗:继去年外祖父的辞世,外祖母也去世了。自从外祖父病逝,她的身体状况就愈发堪忧。我去看望过几次,延请了最好的医生,但她看得很淡,还对我笑着说:“在病中,一个人才有最好的状态:既不是被爱欲统治的奴隶,也不是充满野心的傻瓜,对财富视如浮云,不在意荣辱。只有在病中,才能真切体会到,我们不过是渺小的凡人,不是可以左右命运的神【注2】。”我最后一次前去看望时,她昏睡不醒。医生告诉我,她的命运已归于神意。
母亲对这噩耗的反应,颇为出人意料。外祖母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留下遗嘱把财产平分。在所有遗产之中,母亲放弃了贵重的祖传珠宝,去争取那尊小型的库柏勒神像。它虽是外祖母生前最看重之物,却不怎么值钱。然后,她托人把它带去高卢,送给凯撒,并附上一封信,向他说明,这是外祖母临终时委托她送给他的。
此外,母亲又主动争取到了外祖母葬礼的筹办权,自掏腰包,亲自策划,照顾到每个细节。虽不铺张,却足够隆重。按她的话说,“配得上贵族的身份”。
“您为何这么做?”我问。
她拨动腕上的金手镯,淡淡道:“当然是为了争取凯撒对我们的好感。”
“但凯撒似乎不喜欢外祖母。他们姐弟之间已多年不相往来。凯撒对于这次葬礼也毫无反应,没有写信表示哀悼,也没有派人送来任何东西。”
“你说得没错,除了第一句话。的确,她曾与他断绝关系,说永远不再见他,也不接受他的任何赠礼。但这只是因为,她知道了你的弟弟是凯撒之子。”
果然如此。之前我就暗暗猜测,外祖母不喜欢盖乌斯、与母亲关系冷淡,是因为这个。以外祖母的性格,必然无法接受这**的罪孽。
但我依然存疑:“为何外祖母只对凯撒如此严厉,断绝与他的往来?”毕竟,这些年母亲与外祖母还有一些接触。
她冷冷一笑:“她那样的人,当然无法面对爱她的弟弟。”
我愕然:“您是说,凯撒爱她,就像对妻子和情人的那种爱?”
“这很奇怪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们更亲密。”
“但,他们是姐弟……”姐弟之间产生这种感情,就像左手爱上右手似的,也太奇怪。
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总之,他爱她。你没见过他在她面前的样子。只有那时,他才软弱得像个孩子。她的一声叹息,就能解除他所有的武装。”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和您……”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脑海,我脱口而出,“难道,他把您当成了她?”
母亲微微蹙眉,似乎在怪我太大惊小怪:“不错,就是这样。我利用了这一点,把他灌醉之后,怀上了你的弟弟。”
这消息太令人震惊。但仔细回想,并非全然无迹可寻。凯撒年轻时,就喜欢比他年长的女人。比如凯撒最宠爱的情妇,布鲁图斯的母亲。计算一下时间,大概就在外祖母与凯撒断绝关系之后不久,凯撒就主动去了遥远的高卢,在那里征战了八年。
“我们要利用这一点。你的弟弟将在葬礼上进行演讲。”母亲似乎成竹在胸。
曾经,只有在男性逝者的葬礼上,才有演讲。但凯撒曾借姑母和妻子的葬礼,发表了极具煽动性的演说,赢得了军心与民意【注3】。这次,母亲又要为外祖母举办葬礼演讲。更罕见的是,演讲人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我对此表示担心,盖乌斯还太小,没有把握能做好。但母亲坚持认为,凯撒在年轻时就登台演讲【注4】,这是让盖乌斯引起凯撒注意的好机会。
盖乌斯的演讲词,颇费斟酌。每个词语我都反复推敲过,还请了几位希腊修辞术教师帮忙润色。盖乌斯毕竟还太小,不能写得太成熟圆滑。凯撒也偏好朴素自然的拉丁风格。所以,演讲词要质朴、简洁、真诚,减少明显的修辞技巧,稍带些儿童的稚拙。还有一点很重要:要强调逝者对弟弟的深厚感情和无私付出。
这次演讲,是盖乌斯第一次出现在罗马公众的视野中。初次亮相,仪表格外重要。母亲为他设计的装束,不可谓不佳:纯黑的丧服,胸前佩戴金色护身符,戴着橄榄枝和睡莲叶编成的头冠。此外不加装饰。
“毕达哥拉斯自称是阿波罗的转世【注5】。你比他像多了。”我打量着他,笑道。
他侧首问我:“像阿波罗,很好吗?”
“福波斯【注6】是真理之神,也是最俊美的神o。他掌管光明、音乐、医药、艺术、寓言、青春,还能预言。诸神之中,他最多才多艺。他代表理性、秩序和中庸之道【注7】。”
“但他剥掉了马尔叙阿斯的皮【注8】,并给人间带来瘟疫【注9】。”
“唔,他有时也有残忍的一面。”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玩笑道,“阿波罗的姐姐是狄安娜。你觉得我像狄安娜吗?”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如果是埃斐索斯的狄安娜【注10】,或者内米湖的狄安娜【注11】,那么不像。如果是莱奥哈雷斯的狄安娜【注12】,那么鼻子和嘴唇比较像。但雕像的形体比例更接近黄金分割律,更符合波利克利托斯的法式【注13】……”
接近黄金分割律、符合法式,这是他对“美”这个概念的表达方式。
我笑了,忍不住想揉揉他的头发,却被母亲制止:“别弄乱了。”
这时,卡尔普尼娅乘坐肩舆【注14】而来。是我特意邀请她来出席葬礼,自然立刻迎了上去。
虽然按照葬礼习俗,她穿了黑衣,却仍然引人注目:褶襞飘逸的无袖长袍外,罩着流苏披肩,衬着堆云卷浪似的长发。刚从肩舆上下来,就引来不少男人的目光。她神情自若,恍若不觉,转过身却低声道:“该死的,这些好色的老男人!”
这粗鄙之语,让母亲皱了皱眉。母亲一向不喜欢她。卡尔普尼娅的家族中虽然出过不少执政官,也是罗马最杰出的家族之一,却无法改变它曾是平民家族的事实。所以,母亲对她的评价是:她就像她的出身一样糟糕。不过,当着她的面,母亲不会说什么。
转向我时,卡尔普尼娅露出笑容,热情地拉起我的手:“男人都好色,只是程度不同。你还年轻,也不愁钱,正是享受生活的大好时光。‘有时间去恋爱、结婚,并能适时停止恋爱。【注15】’这是幸福生活最佳写照。”
我只能赔笑道:“您说的是。但目前我还没有再婚的打算。”
她掩口笑道:“不结婚,的确自由。这几年凯撒不在罗马,我的生活多么幸福。如果他死在高卢,我也不打算再嫁。就像希腊人的说法:初次结婚的男人还情有可原,因为他们不知道婚姻的可怕,但选择再婚的男人就是自取灭亡【注16】。女人也是一样。”
她说话向来大胆,每每语出惊人。大家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
“那是……”母亲看着不远处,露出诧异神情。
只见一驾双轮马车向这边驶来。这种马车,只有身份显赫之人才能乘坐。跟在车后的,是几名作为护卫的刀斧手。车上坐着的女性,只能是维斯塔贞女。除了她们,没有哪个女人能享有如此排场。
“我把首席贞女请来,你们不介意吧?”卡尔普尼娅微笑。
我赶紧道:“当然不会。真是感谢您,为我们带来这样的殊荣。”
普通人的葬礼,不可能请到首席贞女出席。就算是富豪,用钱也很难办到。
马车在近处停住,首席贞女走了下来。她的年龄与卡尔普尼娅相仿,额上束着一条洁白的发带【注17】。雪色的丝质风兜从头顶披下,垂到肩上【注18】。宽大多褶的纯白帕拉裹着上身。
我曾在一些公共场合见过她。她很少开口,不苟言笑,有种神圣的冰冷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没想到,她一见卡尔普尼娅,便露出笑容。这一笑,让她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卡尔普尼娅挽住她的手,玩笑道:“真羡慕你啊,到哪儿都这么有排场。连执政官遇到你,也得让路。”
贞女只是温柔地微笑,忽然伸手拂去卡尔普尼娅衣上沾着的一点尘埃,又轻声道:“今天我为了你来出席葬礼,晚上你来‘贞女之家’【注19】陪我,好不好?”
卡尔普尼娅握住她的手,声音也轻柔了几分:“好,我去陪你。”
我曾听说过,卡尔普尼娅与首席贞女从小就是朋友。但没想到,她们交情这么好,比同胞姐妹还要亲近。
之后,葬礼开始。一切按计划进行,有条不紊。轮到盖乌斯演讲时,我有些紧张,毕竟他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也不习惯呆在人多的地方。
但他没有让我失望。弥漫着没药芬芳的祭坛前,演说很成功。措辞得体,口齿清晰。没人知道,他的每个表情,甚至每次语音停顿,都经过了多次排练。
“你的弟弟真是优秀。格拉古斯【注20】和老加图【注21】小时候,也不一定能做得这样好。”卡尔普尼娅赞叹。
我笑道:“若他能听到您的称赞,一定非常开心。”
她又对首席贞女道:“你看,这孩子多漂亮。要是被朱庇特看见了,只怕会变成老鹰,把他抓走吧【注22】。”
贞女含笑睇她:“你这话也太不敬神了。”
“我敬你就行啦。”
两人又窃窃私语起来,十分亲昵。实在没想到,一向严肃庄重的首席贞女,也有这样的时候。
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到家。母亲一边让女奴为她更衣,一边满意地对我道:“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弟弟。她自己膝下无子,似乎也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她得未雨绸缪,找个会对她有利的凯撒继承人。以后,她才有个依傍。我们与她交好,是互利的事情。所以,这次她才请来首席贞女,算是卖给我们一个人情。”
我点了点头。
“但你弟弟的社交,还是个问题。他太孤僻,不会恭维人。”母亲皱眉,“你还得训练下他。”
“嗯,我最近正在帮助他练习。”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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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也是暗流涌动的多事之秋。
权力的天平上,凯撒与庞培各据一边。前者的砝码,是从高卢战事中获得的巨额财富、在平民中的崇高声望,以及一支久经沙场、所向披靡的军队。后者的资本,则是罗马的最高权力机构元老院、储备大量财富的罗马国库、除高卢以外的所有行省,以及用合法政府的名义发号施令。谁都没有完全的把握,判断谁将更获得胜利女神的青睐。
双方矛盾的激化,始于元老院终止凯撒在高卢的统帅权。凯撒当然不会接受。一旦失去统帅权,也就失去了豁免权,等于任人鱼肉。双方僵持不下。
同年,布鲁图斯回到罗马。庞培热烈地欢迎他的归来,以及他带回的大量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