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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4

    茱莉娅去世后,最初几天,她的幻影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带着衣料声。她有时戴着桃金娘花冠,手捧里拉琴,像在宴会上。有时穿着亚麻袍,长发如水藻,站在浴室的水雾中。有时穿着纯白的斯托拉,是初为人母的温柔神态……她来到我身边,像风一样穿过我,抑或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我,像清晨台伯河【注1】上的湿润雾气。

    我知道,这是内疚感作祟。临终时,她原谅了我。但罪恶感依然无法完全湮灭。

    她的火葬仪式,极尽哀荣。

    祭司的随从宰杀了献祭的牺牲:角镀了金、额面开阔的纯白色翁布里亚公牛【注2】。在神的面前,濒死的牛哀号着,血在棕榈叶上染出一片暗红黏稠。祭司们沉默着,把鲜血洒在祭坛周围。牛首被割下。一位祭司拿着银碗,把不掺水的醇红葡萄酒【注3】浇在两只犄角之间。

    他手持不允许不洁之人碰触的净水,自己却满身血污。就像我。我害死了她,又来哀悼她。我知道,罪孽无法赦免,亦无法净化。

    当哀歌唱响,祭司举起手杖。袅袅香烟升上天空,升向诸神的所在,升向令人欢愉的弗提亚【注4】。澄澈的天空神圣而美丽,宛如祭台。带着松脂气息的风,把淡淡香灰吹拂到脸上,又很快飘散,再无痕迹。

    倘若死亡就是灵魂从一处迁往另一处,所有死者都在那里,还有比死亡更大的幸福吗?【注5】

    众人面前,丧妻的庞培表现得十分哀恸。但他对外公布的茱莉娅的死因,只是难产。无人知道他的罪孽,就像无人知道我的。

    据马塞勒斯说,原本,庞培希望把茱莉娅的骨灰埋葬在他最喜欢的奥尔本庄园内,但凯撒来信表示,希望把茱莉娅葬在他的家族墓地里。庞培不愿意。最终,他们妥协的结果,是把她葬在作为公共场所的马尔斯广场。如此一来,双方都可以常去祭扫。

    庞培正在兴建的永久性大剧场,也在那里。这剧场原是献给茱莉娅的。她没有等到它建成的那一天。

    神圣的马尔斯广场,作为公共场所,不是一般人能够埋葬的地方。要葬在那里,需要有元老院投票通过的特别法令。但凯撒与庞培没有经过元老院的允许,直接安葬了茱莉娅。虽然有人提出异议,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这就是强权。虽然马塞勒斯对此颇有微辞,但念及庞培深爱妻子,也没说什么。

    凯撒正在遥远的不列颠征战,无法参加茱莉娅的葬礼。但他派人到罗马宣布,为了悼念爱女,他自费为市民举行一次剑斗士决斗和盛大的宴会,所费不赀。

    茱莉娅的墓前,有一尊她的雕像。很美,且肖似,但哪里不对。太沉静冰冷,像神话里的人。雕刻的工匠定然不曾见过活生生的她,会笑、会哭的她。而她的幻影就在我周围。

    雕像周围,种了大片的白蔷薇。不知是庞培还是凯撒,雇了守墓者,每天供奉新鲜的花环:百合,夜香兰,或芬芳的山楂花。花丛中,我浇洒了一盏奠酒【注6】。

    墓碑是雪白的大理石。其上的墓志铭,不是以d.m.【注7】开头的生平陈述,而是极为简洁的句子:她一生无有罪愆,除了过早离开人间【注8】。

    下面,还有两行希腊式的哀歌体诗句【注9】:

    “最美的,不会为谁停留。

    “蔷薇谢了,又在埃琉西昂【注10】绽放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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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茱莉娅的葬礼上,没有见到布鲁图斯。翌日,在一家叫做“理智”【注11】的酒馆里,我找到了他。

    这家廉价酒馆,位于平民区,鱼龙混杂。走进酒馆时,我身着灰暗的长袍,戴着兜帽,完全掩盖了身形,不想引起注意。

    酒馆里陈设简陋,光线阴暗。石墙粉刷着厚厚的白。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的酒香、下酒菜的油盐气息。人们坐在油腻腻的木桌后面,吃喝,赌博,喧哗。用荷马的话来说,就是像蜜蜂一样乱哄哄地坐下【注12】。有人高声议论。有人哄堂大笑。有人用方言骂着粗话:去喂乌鸦吧!【注13】

    这不是适合布鲁图斯的身份的地方。但他一连几日来此买醉。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这里的世俗、嘈杂、混乱,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此时,他正独自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头也不抬。

    我用希腊语道:“即使人死之后万念俱消,我仍会铭记我那高贵的朋友【注14】。”

    他这才恍惚抬头,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到我的脸上。

    “是你。”他似乎有些意外,在这种地方见到我。还能认出我,可见尚未喝醉。

    “我来找你,是为了茱莉娅。”

    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是我筹划了他与茱莉娅的相会,也是我,在爱情祭坛上的鲜花中,放入一条毒蛇。茱莉娅不是戈尔贡,我才是。

    “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相遇的吗?”我问。

    酒香氤氲在四周。葡萄酒散发的香气,唯有**发酵之后才能得到。灵魂在这里浸淫得麻木,又格外易感。他的目光似乎游离到很远的地方,喃喃低语,陷入回忆:

    “那时,我八岁,母亲带着我到她家做客。我拿着粘胶【注15】和罗网,爬到树上。在树上,我看到了她。她和别的女孩一起玩捉迷藏。她发现我在树上,就让我帮她爬上树,不被女伴捉到。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大胆的女孩子,活泼得像野鹿一样……后来,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她太狡黠,我总是捉不到她……”

    我默然。

    她是他一生中最美的际遇,最绮丽的幻梦。就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他永远无法完全捉住她,却总能看到隐约希望。曼妙的玫瑰色纱幕,永远在他眼前飘动。她就像塞壬的歌声【注16】,他即使明知危险,也无法自拔。他爱上了她,或者说,他爱上了这种追逐。

    “为何不参加她的葬礼?”我问。

    他的声音饱含苦涩:“是我让她怀孕,导致她难产而死……是我害死了她……”

    “不。害死她的,另有其人。”

    他一愣:“谁?”

    我却不直接回答,只道:“茱莉娅是我的挚友。她临终时,最后见的人,是我。有些话,她不能告诉别人,只能嘱托给我,让我转告你。她说,她当时之所以拒绝与你私奔,是因为不想你的未来被毁掉。婚后,她试图忘掉你,但做不到。她想生下你的孩子,可惜命运不允许。她爱你,希望你过得好。”

    茱莉娅的确临终见我。但这些遗言,皆出于我的伪造。他会相信这番话。不是因为我的谎言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对他而言,我所编织的这个梦幻是太大的诱惑。他无法抗拒,就像在海上漂浮的奥德修斯,不顾一切地抓住浮木【注17】。正如凯撒所言: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注18】。

    果然,他的手微微颤抖,眸中浮现微光。

    “是谁,是谁害死了她?”他逼问。

    我为难地摇头:“她让我不要告诉你,以免你的痛苦。”

    他拉住我的手臂,恳求:“告诉我,请告诉我!”

    我叹口气,压低声音:“有人向庞培告密,让他得知了茱莉娅与你的事情。庞培平日里本就多疑善妒,对茱莉娅多有虐待,这消息更是火上浇油。愤怒之下,他对茱莉娅动了手,直接导致她的早产和难产。”

    这当然是真的,无论他如何查证。他握住酒杯的指节,隐隐泛白。

    我又道:“还有一人,是间接凶手。他故意把你和茱莉娅的事情间接透露给庞培,借庞培之手,害死了她。”

    “谁?”

    我当然不会实话告诉他,那个人就是我。我坦然直视他的眼睛:“凯撒。”

    “凯撒?”他似乎怀疑听错。

    “是的,茱莉娅的父亲,凯撒。”

    他摇头:“你一定弄错了,他岂会害死自己的女儿。”

    “阿伽门农把女儿杀死,只为了向神献祭【注19】。”

    “凯撒没有理由谋害女儿。茱莉娅那么爱他,肯为他付出一切。她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凯撒把她养大。她崇拜他、敬爱他,超过任何人。”他依然逻辑清晰。

    “是的,茱莉娅曾经很爱他,不惜牺牲自己,只为助他达成目的。但后来,她瞒着凯撒,与你发生关系,还想为你生下孩子。她开始摆脱凯撒的控制。脱离掌控的棋子,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一旦茱莉娅给他带来的危险大于利益,他就会除掉她。”

    “她怎么会给他带来危险?她不可能害他。”

    我故作犹豫,推搪道:“这件事,或许不告诉你,会比较好。”

    他自然坚持让我告诉他。我叹息道:“凯撒撕毁你与茱莉娅的婚约,除了联姻笼络庞培,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凯撒,是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他失笑,“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流言。”

    “你的生父到底是谁,你的母亲最清楚。她一直是凯撒宠爱的情妇。你可以不相信我,但应该去问她。”

    “不,这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告诉我。”

    他当然要否认。只要否认,就不会受到伤害。【注20】一旦承认,就犯下了**之罪。

    我径自说下去:“凯撒一直利用茱莉娅,为自己谋利。她结婚之后,他收买了她的贴身女奴,以便随时掌控她的情况。你让茱莉娅怀孕的事,被女奴传到了凯撒那里。女奴担心事情暴露,就逃跑了。

    “若让外人得知,你与茱莉娅**之事,凯撒的名誉会受到极大损害。他找到了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借庞培的手,除掉茱莉娅。所以,在茱莉娅分娩前夕,凯撒故意让庞培获知此事。”

    这是早已在心中排练过多遍的台词,应该没有漏洞。谁也找不到那个女奴了,无法求证。

    他沉默,脸色苍白如大理石,像是挨了重重一击,犹不能置信。我趁机取出一枚银色护身符,递给他。

    “这是茱莉娅的……”他嗓音喑哑。很好,他认得它。

    我戚然道:“结婚后,茱莉娅仍保留着它,只因深爱凯撒。但临终时,她把它交给我,让我扔掉它。得知真相,令她非常悲恸,没想到凯撒会这么对她……”

    茱莉娅临终时把它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布鲁图斯,是想让他助凯撒完成心愿。我却用它陷害凯撒。

    他握紧了护身符。

    “你可以不信我,但我没必要骗你。诬陷庞培和凯撒,对我有害无利。我的丈夫是庞培派,凯撒又是我的舅公。如果只考虑自身利益,我应向你隐瞒这些事情。但茱莉娅是我的挚友。谁犯了罪,谁就应该受到惩罚。”

    若我的演技有所长进,皆是拜茱莉娅的女奴所赐。欺骗,不过是利用人心的弱点。父亲的死,是我的弱点。茱莉娅的死,亦是布鲁图斯的弱点。仇恨使人盲目。

    我就像德尔菲神庙的女祭司,坐在纯金的三足台上,饮过了灵泉之水【注21】,在神秘的雾气中,向前来祈祷者说出神示之言【注22】。祈祷者虔诚地相信,原因无他,只是他们宁愿自欺。

    看布鲁图斯的神色,已然落入彀中。我又关切道:“但你不要鲁莽。茱莉娅那么爱你,不希望你为她去做傻事。不要抢在命运的前面,进入冥府【注23】。即使你想做海蒙【注24】,她更宁愿自己是阿尔刻提斯【注25】。”

    他不语,目光剧烈波动。

    我柔声道:“死亡,并非最大的惩罚。复仇,也不是同归于尽,令亲者痛。如果你一定要复仇,或许可以想想,什么是他们最想得到的,什么是他们最怕失去的。重要的是,让罪有应得的人感到痛苦。你是凯撒的儿子,庞培又很欣赏你的才干。这些,都是你的优势。”

    点到即止,我只需要说到这里。他是个聪明人,会想通的。

    酒馆内的奴隶,把一杯蜂蜜酒放到我面前。暂时忘掉那些关于女人不能饮酒的训诫【注26】,端起杯子,我啜了一口酒。劣酒中掺了不少蜂蜜,冰镇之后,灼烧着喉咙。甜蜜而炙热,宛如折磨。

    从今以后,他将永远生活在复仇之中,这坦塔罗斯【注27】的折磨。而我,早已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