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宫是行宫,位于鸦留山下,父皇自退位后一直僻居于此,我已近六年没有见过他。
去西华宫的路上,我心里装着的,却是于闲止最后问我的问题。
我还肯嫁他吗?
我想说我肯,哪怕我深知他是冷漠而薄情的,但我相信他一直真心待我。
虽然我如今唯一能信的,也只有他是真心待我了。
西华宫有个背山的小阁,阁外峭壁陡崖,有飞瀑自山顶倾泻而下,白龙喷雪一般。
阁中光影晦暗,父皇面朝瀑布背身而立,也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道:“碧丫头,你来了。”
我跪下身去:“儿臣参见父皇。”
他似乎叹了一声,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拘于礼数,起来罢。”
父皇的声音苍老了些,发色已花白,但背影依旧挺拔。
挺拔得好像一株寒天碧树,永远高处不胜寒。
我不知当说什么,静了半刻,垂眸道:“昌平不孝,多年未曾跟父皇请安,父皇近来安好?”
他却没有答我,而是道:“日前煊儿来看朕,说他除夕便会与兰式二女大婚,届时亦会将你赐给于闲止。”
我应道:“是。”
“你肯嫁他了?”
我道:“世子大人博学高才,人中龙凤,是昌平从前太过任性,才误了他,误了自己。”
此话出,父皇默然良久才道:“煊儿说得没错,多年过去,你已长大了,许多事已学会自己看开。”阁外水风拂来,他顿了一下,又道,“若为父没有记错,兰式二女灵慧温雅,煊儿一直喜欢,此番肯立她为后,或可解了他多年来的心结,却是好事一桩。”
我垂眸道:“父皇圣明。”
他又问:“焕儿呢?”
我道:“二皇兄一直很好,如今燕地有乱,他成日于兵部议政,已不再是从前潦草度日的样子。”
父皇听了这话,像是想起什么,笑叹道:“焕儿自小便十分疼你,你……自入兰萃宫后,他便有些记恨为父,这些年虽也常来看朕,但已许久没与朕说过知心话了。”话止于此,回转身来,颓然一叹:“是啊,朕老了,朕的儿女也都长大了。”
我这才发现父皇锐利的双眸变得昏花浑浊,双肩单薄,早已不堪重荷,或许挺拔的背脊是他身为一朝帝君,始终不肯放弃的骄傲。
心中微微一疼,我不由道:“父皇不必忧心,时日还长。”
他却道:“昔日身边的人都故去了,朕时来常见离儿入梦,大约大去之日将近,她在等朕去陪她。倒是你母后和淮王一直不肯原谅朕,这些年来,朕从未梦见过他们。又或许,是朕从未原谅他们。”说罢,扶着阁内的椅凳坐下,缓缓道:“碧丫头,过来。”
我依言走近了些,他忽然苦笑道:“你如今的样子,与你母后二十三岁那年如出一辙,只这眉间的三分坚韧,不知肖似了谁。”
我心下一抖,双膝落地,跪伏道:“昌平带罪之身,罪该万死。”
父皇却摆了摆手:“你何罪之有,说来还是为父偏执,觉察你是淮王之女,竟一时罔顾你我多年的父女情分,险些要了你的性命。”
我一惊:“父皇?”
他叹道:“人老了,许多事便已想开了。朕不甘心,淮王又如何能甘心。那年他本已要娶阿棠为妃,却是为父一直倾心于阿棠,假借战事支开他,将阿棠接进宫来。数年后他们再相逢,煊儿焕儿早已出世了。可朕如何能料到,哪怕朕与她已育有二子,她对淮王仍念念不忘,仍旧……”他说到这里,哀然感怀,不再作声。
我道:“这些年来,曾有人数次劝阿碧,说木已成舟,不必追寻往事因果,但阿碧始终不甘,汲汲营营,走走停停,可等到因果揭示,才发现原来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委屈求全,如今的一切,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注定了。”
“父皇,阿碧如今明白,有些事的结局,最悲不是尘埃落定,而是木已成舟。”
“可是,如有机会从头来过,阿碧亦会做跟从前一样的选择,宁去冷宫亦不嫁去远南,宁抱守残念画地为牢,亦不肯违心违愿。只因阿碧记得父皇曾在母后的牌位前说过一句话,且行且珍惜。”
年少未能料到今日种种,回首顾盼,年岁已蹉跎,如今想来,当初迷茫均是枉然,其解不过五字,且行且珍惜。
父皇听了我的话,不由笑了:“是,朕今日虽有悔有憾,如若从头来过,亦会如从前一般。”他一顿,忽道:“只一件事,朕憾恨不已,若能悔改,朕会允你嫁给慕央。”
“当年朕执意将你处死,淮王不惜以淮安宝地换你安危,可惜当时他已病重,临终只好将你与淮安托付给一个可信之人。”
我记得刘寅说过,慕央为救我,曾在金銮殿外跪了七天七夜,最后被淮王强行带回府中,漏液长谈,隔日,慕央便应允了自己与楚合的亲事。
我听得自己讷讷道:“这个可信之人……就是慕央?”
父皇叹声道:“淮王借义女楚合之名,纳慕央为婿,可叹慕央克己守律,最后为救你,袭承‘安国公’后,竟挟淮安与朕僵持。”
“彼时远南王势大,早有与平西联手之意,若得淮安,远南与平西之间再无阻碍,朕岂容淮安落入他人之手?”
“无奈之下,朕只好应允留你性命,慕央当真良将之才,短短三月时日,便守住淮安,只可惜……”
“只可惜儿臣再想要嫁与慕央,却是不能了。他既已晓得儿臣身世,便晓得这天底下,若有一处能远离庙堂是非,又强大到无论如何都可保得儿臣性命的地方,便是于闲止身边,不是他。”我抬起头,定定地看向父皇,“所以那时候,父皇才以永守冷宫相逼,让儿臣嫁去远南吗?”
谁知父皇竟摇头苦笑道:“朕当时若有心为你思量这许多,便不会让你嫁去远南了。”
“淮安争乱未平,于闲止来朝,请朕将你赐予他为王妃,如此他定可保远南数年安稳,不起纷争。彼时你与慕央的婚约作废,留在宫中更是不妥,朕便索性应允了他。”
“倒是如今想来,远南大世子心思太深,所言所行步步皆有思量,他或可佑你一世平安,到底不如慕央倾尽一生的守护。”
从西华宫出来,已是近晚时分,千重霞光最终化为淡泊的暮色,将远处的朱墙碧瓦笼罩成深深浅浅的暗影。
父皇最后问我,可知母后为我起名朱碧是何意。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我说过,朱碧意指丹青,母后是希望我长大后才思敏捷,姿颜灼丽。
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错了。
许多年前,有个久居深宫的妇人写过这样一句诗――看朱成碧思纷纷。
大意是说垂垂老矣,泪眼婆娑,竟将朱墙误看作了碧瓦。
西华宫外,轿辇起行,又有一宫人追出宫来。
薛颂跪在轿辇跟前与我行了个大礼,道:“公主,太上皇叫老奴带几句话给公主。”
“太上皇年迈,心中记挂的,已不再是江山社稷,而是一些寻常琐事。今召见公主,也不过如寻常人家的老父与长女,话些家常罢了,公主大可听过就忘。”
我道:“昌平记住了。”
薛颂又道:“太上皇还道,他如今身体已十分不适,行不得远路,既然公主除夕过后就要嫁去远南,今次一见亦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大约是天人永隔了。”
我不由愣住。
小阁中沙沙的水风声恍若又在耳畔响起,眼前浮现的,竟是方才父皇久站不支,扶着椅凳坐下的那一步蹒跚。
但还好,更令我铭记的是他始终挺拔的背脊。
我想他是拿他的一生的告诉我,一个人无论走到何种境地,遭遇何种不堪,都不可自轻自贱,都要这么骄傲地活着。
我道:“请薛先生帮我转告父皇,就说无论阿碧在哪里,阿碧心中,都始终如一地记挂着父皇。”
夜色已浓,快入皇城时,小三登问我:“公主,眼下实在有些晚了,是否明日再去淮王府宣旨?”
我这才记起今日原该去淮王府宣旨的。
我不知要怎么应他,多年来的困苦与不甘都在见到父皇的这一刻尽数化去,如今的淮王妃,亦不过是一个老无所依的可怜人罢了。
我道:“再说罢。”
小三登便令辇夫往九乾城走,又叹了一声道:“说来心酸,原先淮王府也是荣华门第,如今淮王妃落罪,却变得门可罗雀,听闻也只有平西三郡主念及旧情,时常去探望淮王妃。”
我应道:“淮王妃是远南家的人,李嫣儿原该嫁给于闲止为妃,她与淮王妃亲厚一些也是――”
我忽然呆坐在轿辇上,话音嘎然止住。
“公主?”小三登在一旁唤了我一声,但我却没功夫应他。
早先听沈羽说远南王本来想让于闲止娶李嫣儿为妻时,我便觉得哪里不对,而今听了父皇一席话,前因后果总算可以联接连起来。
心底渐渐生出了一个模糊的,令我惶恐不已的念头,我曲指抓紧纱帘,听得自己哑声道:“小三登,去焕王府,立刻去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