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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听断弦 06

    马车停了。

    烟尘消散,天地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跌跌撞撞地从车上跌下来,身后的巨石堆隔断了来路,马伏在山崖前,断断续续地嘶鸣,它身下有一滩血,腿肚子上扎着一把匕首。

    慕央最后便是用这匕首截住了马车。

    山风凛冽,我朝山崖下喊了一声慕央。

    没有人答我。

    山崖虽高,所幸不算太陡峭,盛夏时节的灌丛树木郁郁葱葱,草木掩映间,似乎有一个身影。

    我又喊了一声慕央,但那身影一动未动。

    我抓住崖边支出来的一条枝干,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坡往下滑。天边方才还有烈日当头,此刻再看,太阳早不见了,云层翻卷厚重,乌沉沉得像要压下来。

    我踉踉跄跄地往那身影移去,一边喊着慕央的名,每走一步,脚下便有松动,跌落千丈高的峭崖。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身影真的就是慕央。

    他并非没了知觉,我喊他一声,他便低低地应我一声。

    我又挪得近了些,慕央倒在一棵树边,双目紧闭,他浑身都是血,右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曲着,大概是骨头断了。

    我试着将他扶起,可刚碰到左肩,他便抽了口气,似乎疼得厉害。

    我仔细看,才发现他左肩有条血口子,血肉翻卷,砂草混在里头,黑红一片,依旧在外面渗血。

    我方才只一心想要找到他,可此刻找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无措地蹲在他身边,伸手去握他的手,半晌,才哑着又喊了一声:“慕央。”

    慕央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

    他朝我看来,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勉力笑了笑,轻声道:“我在。”

    我的眼眶明明干涩得厉害,可听了他的话,一滴泪便不期然地跌落下来。

    泪水打在慕央的唇边,他又淡淡笑了,反握了我的手,道:“别怕。”

    远天一声闷雷,乌云滚滚袭卷而来,山风更劲了。

    慕央皱了眉,强忍着痛坐了起来,倚着树干,喘息着与我道:“方才的砂石,不过是地动引起的滑坡,倘若骤雨落下,山顶土壤松动,便会有泥流崩倾,你……”

    我摇了摇头,截住他的话:“巨石堵了来路,我没法回去找二哥二嫂,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慕央愣了一愣,片刻,点了下头,道:“也好。”

    须臾便有大雨倾盆而下,穿林打叶,我将我的裙边撕下一大块,系在慕央的手臂与锁骨,为他止了血,又将外衫脱下,盖在他右腿的断骨处。

    雨太大,天边惊雷阵阵,我宁神听着,忽而不禁一笑,道:“我记得小三登最怕打雷,在兰萃宫时,每逢雷雨天,他便要在我床榻跟前打地铺。后来回了天华宫,这个习惯他也一时没改过来,还是二哥训他不守规矩,这才改了。”

    慕央本已闭了眼,像是要睡去,听我这么说,又睁开眼来应道:“小三登随你多年,这不怪他。”

    我又道:“其实我二哥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他若能克己一些,当年便不会与我二嫂闹成那样,如今更不会相逢不识。方才山石滑坡,我在马车里,一时没顾上他,也不知他和二嫂怎样了。”

    慕央的伤像是很疼,他喘息着,然后才应道:“若避得急,应当没事。山石下落最严重的地方,是我们之前经过的窄道,你二哥二嫂并不在那里。”

    我点了点头,笑道:“是了,二哥总说我是祸害遗千年,我看他也是。”

    慕央愣了一下,也笑了。

    笑容牵动他的伤处,但他再没让我看出他其实很痛。

    雨水滂沱,我抹了一下满脸的水渍,手心竟觉湿热。

    我说:“慕央,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这么说一回话。”

    他别过脸来看我。

    我垂下眸子,轻声道:“我还以为我们已成陌路人。”

    他听了这话,似乎愣了,许久,才叹了一声:“阿碧,你是真的不一样了。”

    “方才刘寅拿午膳给你,我以为你不会要,我去拦失控的马,以为你会拼命拦住我,我摔下山崖,以为回失措地坐在崖边哭,可是你没有,你就这么找了过来,然后守在这里。”

    我不知应他什么好。

    我不能一直活在及笄那年,不能一直任性妄为,就如同父皇的恩宠也不会永世不变。

    我勉力一笑,似半开玩笑地与他道:“那你以为我怎样好一些?”

    慕央亦笑了,眸子深处映着淋漓的雨水。

    “有件事我一直瞒了你。”他说,“我与于闲止,并非是你以为的死对头。我与他自幼相识,其实算作至交。”

    “你十六岁那年,我第二回去西里,又遇上了他。”

    “那时于闲止已患了伤疾,得知你我一年后便要成亲,硬与我打了一架。但他没有怪我,他说,这样的事是争不来的,若要怪,只能怪那些年陪在你身边的不是他,他还说,若我此生能好生待你,便还认我这个兄弟。”

    慕央说到这里,眸深处映着的雨水仿佛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洒洒的雪粒子,从我十七岁的暮春,一直下到我亡命寻他的冬。

    他复又叹了一声:“阿碧,如今陪在你身边的,已不再是我了。他往后,定会对你好的。”

    我抬头望向满天风雨,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慕央,如果泥流真地来了,我们就一起死在这吧。”

    他看着我,低低地笑了。

    我又道:“如果泥流没有来,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会当过去的一切全都葬在了这场该来未来的泥流中。冷宫的三年,你我的婚约,我曾有过的一切美梦与覆灭。”

    我伸手抚上红线下的玉菩萨,道:“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只知道是时候要往前走了,去珍惜眼下我应该珍惜的人。”

    “今日若死,阿碧便与慕央至死相随。

    “今日若生,从今往后,你我瓜葛尽断。昔日已葬,再见即是兄弟,当与君共醉,不诉离殇。”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天边夕阳流金,薄暮的风吹来,我竟觉得有些冷。

    慕央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皱了眉头。

    可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在笑,浅淡的笑容,仿若还是我及笄那年。

    我及笄那年,二哥与二嫂大婚。

    彼时刘寅已近花甲之龄,话却不少,席间多吃了几杯,借着酒胆与我道:“公主,有几句话,老臣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哪怕皇上要治臣的罪,臣也要说出来。”

    他醉了酒,说话声便有点大,没留神叫周围的人听见,全都望了过来。

    刘寅道:“而今二皇子已成婚,公主也到了及笄之年,是时候操办终身大事了。公主与少将军一起长大,可算是青梅竹马,老臣以为,皇上若要为公主招驸马,少将军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人选。”说着,朝一旁的慕央招了招手,“少将军,你过来。”

    慕央默了片刻,走了过来。

    刘寅于是牵了我的手,放入慕央的掌心:“少将军虽寡言,但对公主却是一心一意,公主若能与少将军结成连理,定会是一生一世的福分。哪怕皇上不为你们做这个主,老臣我,也要为你们做这个主!”

    这厢话毕,四周彻底静了。

    少顷,我父皇的声音缓缓响起:“刘寅,朕看你是醉糊涂了。”

    刘寅一呆,朝周围望去,辨清声音的来源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酒也全醒了:“老、老臣妄言,吾皇饶命、饶命啊……”

    父皇看他一眼,没理会他的告饶,反是道:“谁说朕不为他们做这个主了?朕若是现在就将昌平赐给慕央,你待如何?”

    四周仿佛更静了。

    片刻须臾,忽有一人“哧”一声笑起来。

    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君君臣臣便笑作一团,唯有刘寅傻了,一边磕头一边落泪,还念叨着:“谢主隆恩。”

    那年当真有大好时光。

    红烛高照,蜡影成双,父皇与淮王开怀畅饮,大哥二哥把酒言欢,二嫂想脱了吉服为我换上,唯慕央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唇边挂着浅淡笑容。

    可我知道,他这么不动声色地陪在身边,便已是承诺。

    而我真地以为自己会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