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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假欢畅 08

    于闲止是个念旧的,与白朽碰头,亦挑在上回那家叫“蓦回首”的酒家,且不偏不倚,还是三楼。

    到了“蓦回首”,二嫂在一楼挑了个坐,与我干笑道:“我过来就是盯个场子,实在没必要去搅扰他们,在这打个尖儿便好。”

    我瞧了瞧沈羽,他似乎还没从这一路的尴尬中缓过神来,正立在酒家门口发呆。

    得到了三楼的雅阁门口,我才又想,其实自己也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于闲止终归是个叫人省心的,而今他的立场与我一样,我何必操这份闲心。

    可我竟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一路将这份闲心操到了这来?

    我在心中唏嘘大叹,正拿捏着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那门便从里被人拉开了。

    于闲止手里端了个茶盏,满目诧然地看着我。

    他身后的凭栏处立着一人,明明一身青衫丰姿威仪,一开口却花俏得很。折扇“嗒”地往手心里一敲,笑嘻嘻地道:“哦,是世子妃到了。”想必这就是白朽。

    我打着哈哈:“我就是顺道路过。”

    于闲止倒也没多问,再看了我一眼,侧身将我让进屋,翻了个空茶盏添上水,声音清清淡淡地:“过来坐。”

    白朽又在那头自得其乐:“哈哈,我就说她会来,你却不信,怎么样,这下要输给我了。”

    我听着纳闷,转头去瞧白朽,他目含笑意,乌溜溜地盯着我和于闲止。

    我又偏头去看于闲止。

    于闲止的面上倒挺平静,可眼底竟有丝难得一见的悦色。

    不多时,外头落起了雨。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白家庄子衬着这烟雨水色,一派婉约风光。

    于闲止和白朽的心底似乎已有了共识,旁枝末节上论个几句,听起来更像是玩笑话。

    白朽说:“我大桓不出兵远南倒也罢了,如何就不能出兵随国了?”

    于闲止道:“你就是出兵大随,也要从远南攻入,你还有第三条路?”

    白朽说:“一举击溃聂家三万将士占据西里高地,迂回往东攻破东都江r,以此为营一路北上直捣黄龙。”

    于闲止道:“这么百转千回的用兵之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和大桓有仇?”

    白朽一副悠哉乐哉相:“当年害你落下伤疾是我不对,而今要卖你个情面,你却要狮子大开口,赔本买卖我从来不做。”

    于闲止站起身,大约见天色已晚,不愿再跟他闲扯,施施然抛了一句:“桓国的太子白显究竟是何身份,你应当比我更明白。今日你白朽尚且自顾不暇,倒有心来管大随的闲事。”

    白朽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继而又坦然地大笑起来。

    我和于闲止离开前,他又叫了我一声,踱了几步来到跟前,眼虽看着我,余光却笼着我身旁的于闲止,满是玩味地道:“有这么个人,这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活得明白,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公主你说是不是?”

    我晓得白朽这番论调意在揶揄于闲止,可话到了心头,我一时竟没辩驳的余地,却还觉得他说得对极了。

    暮雨将歇,黄昏干净得像用水洗过一样。

    渡江的乌篷船很窄,艄公占着甲板摇橹,船篷内只能容三两人,故而我们一行四人两两为伴,二嫂和沈羽乘另一只船。

    坐在回江r的船上,我问于闲止:“我才将刚到的时候,白朽在乐什么?”

    于闲止听我这么问,默了一默,才说:“他和我打了个赌,嗯,赌的是你会不会过来。”

    我十分惊讶,倒不是因为他们拿我来做赌。

    大随的王孙公子大都优生优养,长大后,也大都只会寻欢作乐,但,于闲止却是一个异数。远南于家权势滔天,可这位大世子却有个沉稳务实的脾气。沉稳固然是好,但稳得过了,就显得老成。他今日能随白朽押这个宝,纵然是个十分无趣的宝,也终归有点公子哥的派头了。

    我心中对他先是赞叹的一扬,转念再想,不由又是一抑。

    于闲止到底不是个寻欢作乐的料,看样子,他八成押的是我不会过去,输给白朽了。

    我愁且闷地望着他:“早知我就不追去找你了,如今却要可惜了你的赌资。”

    于闲止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垂眸去瞧暮色里一汪清清冷冷的江水。

    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笑我小家子气,唇角不经意的弧度,竟是有点高兴的样子。

    到了江r,天已黑透了。沈羽是东道主,说要管了我和二嫂于闲止的晚膳。二嫂自是推拖,于闲止亦说不必。

    天又淅沥沥地落了雨,我跟于闲止走在青石板路,江畔渔火在朦胧的雨色中星星点点,远处的酒楼倒是繁华喧嚣,依稀可听到行酒声。

    我问于闲止:“我们这是去哪?我不爱住客栈,我想回越叔那儿。”

    于闲止说:“太晚了,越叔怕已歇了。”然后他在一处大门前停下,咳了一声:“进去吧。”

    我略茫然,抬头看到那乌黑大门上“江r于府”四个字,又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无限感慨地望着于闲止道:“你真是有钱啊。”

    于闲止不自在地又咳了一声:“偶尔公务繁忙,睡晚了怕打扰了越叔,才在这另找了个院子,其实不大。”

    我随他进府,四处望了望,统共就两进深的院子,是不大。

    那头有个声音唤道:“世子大人您回来了。”

    我循声望去,可不正是那个给于闲止通风报信的许亦。

    我板着脸看他,许亦赔着笑:“公主您也来了。”又赔着笑解释:“那几日将军被白朽闹得心力交瘁,小的是担心将军太过操劳,这才托了世子大人去会一会那白朽。”

    我道:“我二嫂的犟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就是躲到这来,也迟早会被她逮回去。”

    许亦一颤,连声称是,又跑去于闲止跟前讨好:“世子大人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于闲止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别拿那个话吓他,说到底他也是替你二嫂着想。”

    许亦又称是,又道:“世子大人,公文已搁在书房里头了。”

    于闲止是个务实的,听了这话,自然要去看公文,走前他吩咐许亦备晚膳,叮嘱我说:“你累了一天,吃好就早点歇罢。”

    我没由来地问:“你昨晚就没怎么睡好,今晚又要熬一宿么?”

    于闲止愣了一愣,片刻竟笑了。笑意淡淡的,安静的,像揉进了雨夜的月色。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折身往书房去了,许亦在一旁讨好着问:“公主,您想尝点儿什么鲜?”

    我默然片刻,道:“你去抓点药来。”

    “药?”许亦一怔。

    我将收在香囊里的药方递给他。

    夜凉风起,雨水清冷得下个没完,我隔了一扇门徘徊在书房外,昏黄的灯色将于闲止的剪影映在纸窗。

    今早出门前,留心问越叔讨了治伤疾的药方。刚才看到于闲止面色疲惫,前夜又沾了酒,想也未想就吩咐许亦去抓药了。此处不比越叔的药园子,许亦跑了大半个江r才凑齐这些稀奇的药材。待药汤熬好,已近子时了。

    我推门而入,书房静得落针可闻。

    于闲止以手支颌,已坐在桌案前睡着了。他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大约今日的公文不好办理,叫人睡不踏实。

    我将药汤搁在一旁,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公文,密密麻麻的竟全是于闲止的批注。

    忽然想到一年前他来天华宫看卷宗吃白食的时候,也就是这么辛苦着了。唉,也不知一个人这么日也操劳,夜也操劳,会不会累出病来。

    我本已退了出去,想到此,蓦地感觉深夜寒凉,便在书房里寻了件外衫为于闲止披上。再退出去,又觉得那烛火燃着颇为刺眼,恐会扰人清梦,便又寻了把剪子烛灯剪灭。

    书房里霎时黑漆漆一片,我甚满意,正轻手轻脚地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阿碧,你这么来来回回的,是要做甚么?”

    我顿住,尴尬地道:“哦,你竟醒了。”

    于闲止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这药味太浓,你端进来我就醒了。”

    这回他的语气中没带笑意,然而安静且温柔。

    屋内暗沉昏黑,唯有虚掩的门缝照进三分月色。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过身去,于闲止站在我跟前,清淡的月色流转在他的眼眸中,忽明忽暗。

    他说:“我左手的伤疾并没有什么,只是往后不可习武,饮食上亦有些避讳。”

    他的样子十分好看,仿佛自画中走下来的仙人,言辞不足以描绘。

    我一时不敢看他的脸,垂眸道:“你怎么就以为我晓得你有伤疾呢,兴许我不晓得呢?”

    于闲止笑道:“依你的脾气,怕是早跟越叔打听明白了。”

    然后他叹了一声,忽然问:“阿碧,今日你为何要来?”

    为何要去?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哪怕知道他有伤疾,哪怕知道这伤疾是因白朽落下的,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他和白朽都能一笑泯恩仇,我何必要追去看个因果究竟。

    四周又黑又静,我抬起头,于闲止眼眸深处的月光明明灭灭,这么深的夜里,我仿佛只能看到这月光。

    不知何故,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地动山摇般的心跳。

    仿若有一根弦绷紧在了心的深处,此刻它就要断了。

    最终令人溃不成军的是于闲止的一声叹息。他合上双眸的一刹那,也将仿似救命稻草一般的月色敛尽。

    唇上覆来一片柔软,我在暗无止境的黑夜中静候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