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涛被封了个仁勇校尉,状元府也更名为校尉府。
因于闲止在天华宫做了半月抄书先生,临出宫前,我交代小三登备齐一桌酒菜招待他。小三登支支吾吾,说这不是一位好伺候的主。
凭借着二十年人生经验,我忍不住要责备他:“但凡跟本公主打交道的,不来找茬已是大吉,你竟还巴望着他好伺候?”
没想到一语成谶。
此刻,我立在朱红门前,望着匾额上气势雄浑的“校尉府”三字,深觉今日一行怕又将险象环生。
朱红门内,赫然是一窝耍刀弄枪的武夫。刘壮士光着一只臂膀,聚精会神地巡视其中。
我怕被误伤,小心翼翼地往墙根边上避了避,却撞到了一人。
正是刘世涛那年过八十的老母。
老母放下针线活,眯眼瞧我一阵,颤巍巍地喜呼:“涛子,你惦记的姑娘又来啦。”
我循声望去,刘壮士傻了片刻,三步并作两步跨来我跟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昌平公主!”顿了顿,又回头怒喝,“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拜见公主!”
大约是我兴风作浪的事迹在民间早有流传,一干武夫瞧见我,皆皆傻了,隔了一会儿,才晓得跪地疾呼。
我仔细辨听一阵,真是,呼什么的都有,譬如“公主财源广进”,“公主貌美如花”,又譬如“公主万岁万万岁”。
刘世涛听得这句“万岁”,惊出一脑门子的汗,高声训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个月俸禄减半!”又将我请去上座,赔着笑:“公主您受惊了。”
我的确受了点惊吓。
倒不是因这一院儿跳大神的武夫。
我二哥说,人若心里受伤,必得抽风一回。有些人抽着抽着,便康复了;有些人抽着抽着,便萎顿了;不可救药的是第三种,这些人将抽风当做一种常态,从此一条道上走到黑。
看刘壮士这状况,正是第三种。
我甚无语地看着他,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刘世涛朝我拱手一拜,昂扬道:“这些个都是今秋招募落选的新兵,我问怀化大将军讨了他们来,编入我仁勇部下,日也操练夜也操练,势必要将他们练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
他一顿,给我递上一盏热茶,又喜悦道:“如今大功初成,我已请了怀化大将军前来验收。赶巧公主大驾,正好与慕将军一起做个见证。”
我正掀开茶盏要饮,听了这话,抬头呆然将他望着。
刘壮士问:“公主,待会儿是您先赐酒,还是慕将军先赐酒?按军衔,应当是他,可论品阶,公主是君,无人能及。”
我将茶盏搁在一旁,诚恳道:“本公主还是先回宫吧。”
刚站起身,朱红门“吱嘎”一声,折入一片墨色镶白的衣角。
慕央推门而入,刘壮士立刻跨步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刘世涛,参见大将军!”一顿,再次回头冲一院儿愣怔的武夫怒喝:“目无军纪,扣三月俸禄!”
慕央回了句“不必多礼”,抬头瞧见我,却不由愣了。
未至正午,天末就起了风。慕央的眸色很深,我隔得远,瞧不清他眼里有什么。
他走来我跟前,拱手道:“昌平公主。”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施了个礼:“慕将军。”
却记得小时候,第一回见他,我连名带姓地喊了声“慕央”。他一本正经地说:“微臣与公主君臣有别,公主莫要直呼臣的姓名。”我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并不理会。后来很多年,他便随了我去。
其实三年时间,并不足以让沧海化桑田,只是那声理直气壮的“慕央”,竟再喊不出口了。
约莫见我没反应,刘世涛又说了一次:“请公主和慕将军上座。”
我默了一下,在那八仙椅上重新落座。
刘世涛道,依循规矩,他得先敬三杯酒,一敬天地,二敬君上,三敬黎民百姓。因当今圣上不在这儿,是以这个君上,便由我和慕央两个凑数。
他斟酒敬了皇天后土,便要为我和慕央将空杯满上。
二哥和二嫂成亲的时候,我去凑过热闹。一向风姿飒爽的二嫂,那日难得凤冠霞帔,明艳里带了几分娇媚,与二哥一起向父皇与离妃敬酒。当时我想,有一天,我和慕央也会如那天的二哥二嫂一般,在高朋满座红烛若霞的将军府里行天地礼。
未曾想时隔多年,我二人却如携手岁月的高堂一般,并坐在八仙椅上吃一杯醇烈军酒。
这巧合,虽不圆满,也可作一个弥补。
只可惜我还没将这一杯弥补吃进嘴里,朱门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阿碧。”
于闲止的目光在慕央身上停留片刻,再移回我身上,慢吞吞道:“我半日不在,你连天地礼都行上了?”
我默了。
想必刘世涛这一辈子的福分都要在今日耗光。小小的一座校尉府,装了本公主与慕央两位大佛还不够,连于闲止这位金身菩萨也找来了。
大约被扣的三月俸禄让院内一干武夫吃到教训,他们见着于闲止,倒是立时跪了。
刘世涛那位高寿老母已跟着满院武夫颤巍巍地跪了两次,想必被叨扰过头。这一回,她抬起眼皮看了于家大世子一眼,拾掇拾掇针线,进屋了。
于闲止径自走来我跟前,垂眸看到我手里的酒,眉头一皱:“这是军酒,你可喝得?”
唔,大概又是小三登将我不能饮烈酒的毛病告诉你的吧?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讪讪道:“我就是随便尝个味儿,没事的,哈哈,没事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夺过我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不明白。
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于闲止与慕央并排在我左右手坐着,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十余个武夫跳大神。
从头至尾,他二人除了互相打了个似有还无的招呼,没说过一句话。
待这些个武夫跳完,刘世涛观察了一下我三人的神色,决定先问于家大世子的意见。
于闲止将茶碗盖一合,漫不经心道:“空有形式,没有力道,等同于绣花枕头。”
刘世涛还没来得及接话,慕央便开了口:“有进步便好,兵贵在勤。”
“兵贵在勤?”于闲止的语气抬高三分,“我看是贵在精吧。北漠之争,大随与蛮敌兵力相当,倘若兵贵在勤,只要怀化大将军日夜操练,岂非就可制敌?”
慕央道:“精兵良将自是可贵,天时地利,练兵摆阵,也同样重要。”
我咳了一声,看向刘世涛。
刘世涛即刻会意,插嘴道:“大世子与大将军说得甚是,末将受益匪浅。”我舒了一口气。他又为慕央与于闲止满上酒,问道:“上回皇上说,要将公主许配给大世子,也不知日子定下来没有?”
我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椅凳上摔下来。
于闲止扫我一眼,若无其事地答:“还没,等开春。”
慕央默了片刻,端起酒杯:“末将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喜事,在此敬过了。”
可于闲止却不领这个情,他站起身,忽而一笑:“慕将军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倘若将军事事都能考虑周全,又何至于成今日这般?”
慕央动作一顿,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犀利,沉声道:“及不上大世子坐收渔翁之利。”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甚。
这时候,刘世涛又打起圆场,问:“既是喜事,又何必等到开春?”
于闲止冷冷道:“阿碧畏寒。”
“两年前她病了一场,从此就畏寒了。”
慕央愣了一下,不由转过头来看我。其实我为什么会病那一场,他大约是知道的。
良久,慕央的眸色黯下来,他搁下酒盏,仿佛不知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其实有时候呢,我宁肯吃点闷亏,也不愿他人带着偿债的心思来面对我。
有的债可以偿,有的债却偿不了,偿不了的债,我讨来做什么?
一场枉然。
是以我道:“我确实畏寒。”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两年吃好睡好,已好了许多。”
顿了顿,我又跟刘世涛说:“我和大世子的亲事,皇兄只是有这么个意思,还没正式定下来。方才大世子只是与你说笑。”
刘世涛愕然回头望向于闲止。
于闲止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少顷,忽然笑了:“是了,我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