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如冰,清辉如霜,早已被夜色笼罩的一座低矮的山头,陆云轩孑然独立,静静眺望着远处。远方,是若隐若现的一排排弟子房,就在那个方向,他似乎看到那一身翠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向这暗夜中走去了。
一帘幽梦,梦醒谁怜。
时梦帘,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微微抬起手,一束漫天烟花升入静谧的夜空。肆虐绽放着绚烂,直到光芒散尽时,化为点点斑斓,丝丝暗淡。
依然只有他自己,一身素衣在这漆黑的夜色中静静站着,默然不语。
这一生的烟花,只为那一个人放,而她,知道么?
夜,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陆云轩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却在转过头的一刹那,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秦莫承。他甚至不知道秦莫承是何时来到这里,站在自己身后的。本就一身黑衣隐藏在这夜幕中,又有着出神入化的身法轻功,本就难以发觉。
那小子的功夫又进一步了。陆云轩心中微微笑着。
看到了陆云轩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秦莫承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反倒是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莫承!”陆云轩立刻将人叫住。
秦莫承停步,依然没有回头。
两人似乎都沉默了一会,还是陆云轩先行开口,道:“大半夜的,怎么还不休息?”
秦莫承仍旧是背对着他站着,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如果一件事或一个人,得不到的话就不该坚持么?”
陆云轩凝立了片刻,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道:“为什么不该?这世间的人与事,能得到者又有几何?坚持不是为了一定能够得到,而是为了当有一天失去时,也不会觉得遗憾和懊悔。”
秦莫承半晌不语,似乎是在思考他的话,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有时候真想不理会一切,就我们兄弟两个,行走江湖,不会被任何人与事影响,就像我们刚下山时一样,该有多好。”
“为什么不可以?”陆云轩道:“江湖是一种心境,我们还可以像那时一样,走遍名山大川,不理会这红尘的一切爱恨情仇。”
秦莫承却几乎是痛苦地摇了摇头,道:“可我连陪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以你的修行,终究是要位列仙班,就如同她,而我,又能陪你多久?......”
就如同她?陆云轩心中似乎微微震了一下,是雪涯么?就这样一错愕间,秦莫承已凄凉地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这无边的苍凉夜幕中。
几日之后,陌言带同沈明渊、唐亦箫与洛依云三人御剑归来,头一次御剑带三个人,陌言累的够呛,但能够帮助别人做事,他还是十分开心的。
夏末,花落,荼蘼肆虐。昆仑山上的弟子们,终日人心惶惶,在等待这一场旷世之战。虽然也曾有弟子斗过妖,捉过鬼,但是如今的傅千秋,似乎比他们对敌过的任何牛鬼蛇神都要厉害,半分魔族魂魄使得他不知从哪里学到的妖魔功夫,且修炼事倍功半。与其说等待这一场决战,不如说在等待中的每一天,对昆仑弟子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一种心理上的挑战,谁坚持不住了,心里的防线溃散了,谁就注定输了。因此,虽然决战只在那一天,但实际上,这场大战却已旷日持久。
昆仑山顶少有的绿茵下,唐亦箫与洛依云两人相依而立。
“过两天就要与点苍派和傅千秋决战了。”唐亦箫叹道,“师妹,你怕么?”
洛依云仰起头,对上他深沉的目光,然后微微抬起头,轻轻抚平他微蹙的双眉,“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怕的?”
唐亦箫低下头,温柔地看着面前的人,“等再回师门去,咱们就成亲吧,上次师傅他老人家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洛依云也垂下头,目光带着似水的柔情,绯红了双颊。
“答应我,好不好?”唐亦箫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地追问。
洛依云腼腆笑着,却不说话,被他追问得紧了,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欣喜若狂的唐亦箫将面前的人用在怀里,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次当心爱的人站在自己身边时,就以为只要有她,连世界都可以不要,却总是等到时过境迁才发觉,江湖是那样身不由己,又有谁能陪着谁来背对江湖,背对世界?
雪漫昆仑,在这昆仑雪岭一角的营帐里,是刚刚到达不久的点苍派的人马。茫茫雪山,他们悄悄在昆仑弟子觉察不到的角落里扎下了营寨,筹备那一场大战。
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帐灯。
夜已深,而此刻并排而立的几间营帐内,却灯火点点,犹如一盏心灯,亮到天明。
傅千秋,此刻正坐在案旁,单手在桌案上撑住额角,早已有些倦意的他不由得闭上双眼,脑海中除了帐外的风声呼啸之外,再无其他。
连日筹备征战,真的是累了呢,他什么都不再想,任由思绪一片朦胧。
烛火摇曳下,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子,那个在记忆中久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的女子,此刻,却仿佛就在案前,依旧一袭红衫,眼中却闪现着几分难解的忧伤。
“红……红玉?”傅千秋几乎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抬手伸向那面前的虚无。
红玉似乎是后退了两步,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傅千秋的手停在远处,然后缓缓地垂下来,站起身,凝视她忧伤的面颊,然后,也微微蹙眉,问:“为什么叹气?”
红玉摇了摇头,幽幽叹出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道歉?!”傅千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终究还是没法让你回头……”红玉的笑声空灵而飘渺。
“回头?呵……”傅千秋冷笑,“为什么要回头?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忘了你是怎么死在降魔古境?你忘了我将复仇当做毕生的愿望?”
红玉不再说话,只是凄凉地摇摇头。
“你心软了?你不忍心看着他们去死?你以为用你的命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傅千秋一手撑在案上,一步步走进她。
红玉只是摇头叹息。
“你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我怎么把他们一个个送进降魔古境陪你,看着我怎么把昆仑派夷为平地,看着我怎样纵横六界,你的血不会白流……”
“对不起……”红玉的声音仍是带着无尽的凄凉,然后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营帐帘外。
“红玉!”傅千秋的手真正抓向空中时,一下子惊醒过来,看了看四周,哪有什么红玉,自己也是仍坐在案前,保持着单手支撑额头的姿势。只不过,营帐的帐帘的确开了,此刻从帐外就近的人却并不是红玉,而是一个一身黑衣黑袍的男子,林天枭。
傅千秋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还在梦境中没有完全恢复。
“还不休息?”林天枭已走到他身边。
傅千秋只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日后的一战,你有把握么?”林天枭用少有的严肃正经的语气道。
“有把握怎样,没有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决一死战!”傅千秋亦正色道。
林天枭摇摇头,悠然自得地在营帐里兜了一圈,然后抱臂站在一旁,抱怨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以你身上的魔魂和现下的修行,我完全可以现在就把你带到魔界,去成为一个真正的魔。可你为什么还偏要节外生枝去找那昆仑山的麻烦。”
傅千秋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样,然后缓缓道:“等有一天,你心里也存着一个人,和一段回不去的曾经,那时,你便会懂了。”
林天枭用力地摇头,立刻道:“我还是不要懂了,我宁可心里谁也没有,没有过去没有曾经,做一个没心没肺的魔。”
傅千秋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头笑笑。
决战的日子总要到来,无论战争中的战士们是否准备好,无论徘徊在善恶中的人们是否依旧犹豫不决,该来的总是会来。就如同此刻,一望无际的昆仑山脉上,站满了黑甲黑披风的点苍派高手,这还是由于和嵩山派、少林寺苦战过后的漏网之鱼。清一色的黑色人影在这苍茫无垠的昆仑山岭上显得是那样突兀,惊扰了这一片本该清净的清修之地。
真的清净么?只有昆仑派的人自己知道,倘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真正的修行到神仙之境,参透红尘,勘破生死,就不会惹来这般杀戮。而现在,厮杀与鲜血把这里几乎变为了战场,而这里的人们,那些穿着素雅性情温和的修仙人,也只能像一个个寻常江湖客一般,屠戮着,残杀着,任猩红的血雨沾染自己素白的衣襟。
一切都是那样讽刺与凄凉。
此时此刻,站在昆仑之巅,无视身后不远处的流血厮杀,与昆仑派掌门云沧真人及一干长老对峙的,是三个人。然而就这仅仅三个人的力量,却足以主宰整个战争。他们是:点苍派掌门段天河、点苍派护法林天枭,以及点苍派外援的有着半分魔族魂魄的高手傅千秋。
这三个人只是并排站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段天河站在当中,而林天枭与傅千秋则分立两侧,微微靠后一步。
云沧真人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面前这三个人一一扫视,然后不带任何语气地道:“段掌门,恭喜了。”
点苍派掌门段天河对于他的道贺反倒有些意外,不由得眼中满是警惕,沉声道:“在下何事可贺?”
云沧真人挥了下手中拂尘,向着林天枭和傅千秋分别看了一眼,道:“如今段掌门收下的两位左膀右臂,都是魔族不同凡响的人物,看来点苍派争霸江湖指日可待啊。”
听他说完,段天河好似得意的样子,大笑道:“怎么,连你这终年修仙的人都已看出当今江湖形势了么?”
云沧真人道:“老朽虽然终年修仙极少踏出昆仑山一步,然而这江湖上的事,却并不孤陋寡闻。只是目前有一件事尚且不明。”
“哦?究竟是何事?”段天河饶有兴趣地问,此刻他看着这些昆仑派人,就如同盯着自己猎物的猛兽一般,料定了他们逃不出自己的手掌。
云沧真人仍旧不动声色地道:“昆仑派修仙除妖,点苍派网罗妖魔,看上去你我是敌对,然而门下弟子们虽偶有争斗,可一个地处西北,一个地处西南,犯不上劳驾你段掌门千里迢迢的亲自攻上昆仑山,来找老朽算账吧?”
听那此言,段天河只是用单手摸了摸胡子,眼中流露着神秘的笑意,转头看了一眼傅千秋,然后又向云沧真人道:“这个么,迟早你会知道的。”
云沧真人皱眉,心中正思索着他为何像是话里有话。而这时,傅千秋已上前一步,向着云沧真人微微一笑道:“师尊,又见面了,这几日来您老人家可好?可有好生准备今日该如何指点弟子呢?”
傅千秋的笑,神秘莫测,云沧真人只是向他冷冷扫视了一眼,随即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站着的几位长老和陆云轩、秦莫承、雪涯、陌言、沈明漪都已上前,兵刃纷纷出鞘。远处的时梦帘和沈明漪也站到安全的角落,向这边紧张地看着。
战斗一触即发,傅千秋的招式融入了武林剑法和妖魔法术,虽然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其威力却不是他们这些修仙人所能抵挡的,况且又有了真正的魔族林天枭在一旁相助。霎时间,风起云涌,招式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将功力尚且不足的陆云轩、秦莫承、雪涯和其他昆仑弟子都针退出去,云沧真人和几位长老拼命抵挡,亦觉力不从心。只有陌言手中□□舞动,尚自与其僵持着。
看到面前的人们几招之内便被自己和林天枭打得七零八落,傅千秋似乎是有些扫兴地收了手,看看倒在地上的诸多昆仑弟子,又看了看已经退到墙边再无可退的云沧真人,不由得惋惜道:“我苦心修炼多年,原本只为与你一战高下,却没想到曾经欺凌于我头上的昆仑派是这般不堪一击,唉。”
一时间,有种寂寞高手的遗世独立之感,天底下又有几个英雄能不寂寞,管他是英雄还是枭雄。
云沧真人虽然低估了他的本事,一招惜败之下却仍是凛然道:“昆仑仙术博大精深,我等一介凡人又如何能样样精通?修习永无止境,将来若哪位门人得到成仙之时,必定比你这不知从哪学来的旁门左道魔攻要高明千倍。”
“呵,笑话!那我傅千秋就看看,你们这一群老儿到底又哪些能真正成仙。”傅千秋朗声道。
云沧真人亦冷笑,“如今老朽却有一事想不通,不知你可远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与我说明?”
“哦?真想不到师尊也有想不通的事?又是什么呢?”傅千秋好整以暇地笑道。
云沧真人似乎已受伤,此刻兀自支持着身子,一字字道:“你究竟是怎么从降魔古境中出来的?!”
“哦,那个破地方啊。”傅千秋故作回忆般地想了想,然后道:“师傅真想知道么?也罢,如今我便让你们在死前听个明白,也算对得起我与红玉在降魔古境走一遭了,哈哈!”
纵声长笑中,不再是故作回忆,却是真的想起了那一年的那段曾经,那暗无天日每一瞬间都是煎熬的降魔古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