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千秋?”雪涯呆立着,一字字念出他的名字。
“不错,是我。”傅千秋的身影并没有上前,而是与她保持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在朔风呼啸的雪夜里显得有些朦胧,然而那声音却好似响在耳边。
“你......为什么?”她喃喃地问着,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傅千秋,问他的过去,问他为什么要杀上昆仑,问他为什么要杀害侍剑山庄那么多无辜的人命,问他为什么要选择成魔。
傅千秋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像是自言自语道:“你身上,有魔的气息,而你,却是神族。神魔不两立......”
“就如同你......”雪涯沉默着,轻轻地道。
“若非感觉到你身上的魔族气息,我不会现身。”傅千秋道。
“你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雪涯停了停,轻轻地问,却不像是在问一个魔头为何杀人,而像是问平常三餐吃了什么一样的语气。
傅千秋只是微微轻笑:“人?不过是一群弱肉强食的野兽罢了,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人界与魔界,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昆仑派的前辈们,他们对你有授艺之恩。”雪涯轻轻辩解着。
“授艺之恩?呵,不错。”傅千秋的笑带着几分诡异,“将我与其他弟子分开,只用粗浅功夫敷衍我,不肯传授我高深的仙法,这便是授艺之恩么?于我曾有授艺之恩的只有我的师傅许长鹤。况且......”他说道这里,忽然欲言又止。
“况且什么?”雪涯追问。
“况且他们害死了我这一生唯一的爱人,这份仇焉能不报?”傅千秋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几乎咬牙切齿,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在外表这样一个谦谦君子会有着这样深切的恨意。
“爱人......”雪涯沉吟着,她不知道什么叫□□人。
“以后你会明白的。”傅千秋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雪涯惊异地望着他。
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傅千秋已淡淡开口,“你在找伏羲琴弦吧?”
雪涯本想问他怎么会知道,不过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承认,承认了又怕打草惊蛇给自己的寻找带来许多麻烦,而不承认又怕错过了许多线索,于是只好默不作声。
傅千秋却当做她这是默认了,淡淡地道:“机缘巧合,我恰巧在多年前无意中得到一根,我知道,神界在找它,魔界也在找它。”
“真的么?”雪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不解为什么如果他真的有伏羲琴弦的话,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傅千秋冷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道:“说起来这江湖中的人认为上面藏了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真是笑话。”
“你也知道,那个谣传是假的?”雪涯试探着问。
“这世上的谎言本就无数,真真假假又何必执着?”傅千秋反问,“就算它是真的,也不过是满足了人们的贪欲罢了,江湖第一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称霸六界才算得上真英雄。”
“你,要称霸六界?”雪涯惊愕他一介凡人竟然妄言称霸六界。
傅千秋长叹,“曾经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着魔族魂魄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渴望着有朝一日称霸六界,让那些曾经藐视我鄙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可是如今对我而言,最爱的人不在了,就算称霸六界又如何?,给不了她平安喜乐,到头来也是我孤独一人。”
“她......”雪涯知道,他说的人便是红玉,她想问关于红玉的事,可是却没有问出口,心中只是不断萦绕着他的话:“最爱的人不在了,就算称霸六界又如何?”
赢得了天下输了她。
傅千秋停了停,道:“不过这跟琴弦我还不能给你,它毕竟与万千劫难中救过我的性命。”
“你,你要把它给魔族么?”雪涯担忧地问。
“为神为魔,不过在一念之间,自古善恶,又有多少人能分清。”傅千秋的笑带着几分苍凉。
“可是,我不想让你堕入魔道。”雪涯的目光斩钉截铁。
“为什么?”傅千秋反倒好奇了。
“因为......”雪涯由于了片刻,道:“因为你是他的师兄。”
“他?是谁?”傅千秋疑惑。
“秦莫承,你还记得么?你的师弟。”雪涯道。
听到秦莫承三个字,傅千秋的目光中那凌人的气息似乎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叹道:“莫承师弟,他,也已长大了。是啊,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啊。”
“还有时梦帘姑娘,她也来了,你不想见她么?”雪涯趁热打铁道。
“她?也来了?”傅千秋几乎有些错愕,过了一会,目光中才闪过一丝无奈,“她来做什么......”
“她想见你,她在石桥寺等了你五年,你难道都不肯见她一面么?”雪涯心中有些急了。
傅千秋摇头轻叹,“算了,相见争如不见,或许再过五年,她就会忘了。”
“你......”雪涯不知道还能怎样劝他了,蓦然间觉得一切的话语都苍白无力,心中泛起无尽的难过,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样伤心,只觉得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不能左右别人的思想,也无法决定别人的行动。
过了一刻,傅千秋似乎感悟般地叹道:“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无论是善是恶,为道为僧,还是成仙成魔,姑娘,你也好自为之。”言罢他缓缓转身,依然俊逸儒雅的身影在这苍茫雪山中渐行渐远,独留一抹寂寥,一抹萧然。
雪涯觉得自己好像是定住了一般,想要叫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想要追上他问清楚许多问题,却迈不出一步,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缓缓消失在朔风呼啸的雪夜中,直到无影无踪。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就好像傅千秋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只有自己,独自沉浸在这无边落雪中。不知不觉间,脸上却已有了泪痕,她不知道这泪是为何而流,为傅千秋?为时梦帘?还是为她自己?她只知道,神魔不该有泪,不该有情。
远处,又传来脚步声,雪涯回过头望去,只见正向这边一路走来的竟然是陌言,陌言依旧持着神界的□□,一边走还不忘喊道:“雪涯,你在哪?”
雪涯本想向他喊一句“小言,我在这里。”不过却终究没有喊出口,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着陌言走到她身旁。她还不懂得,很多时候,很多事,主动走上前或许就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雪涯,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好久!”陌言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她身边。
在这寂静的雪夜,肯跑出来寻找自己的,恐怕就只有神族这仅有的几位亲人了吧,雪涯这样想着,然后只是轻松地道:“没什么,睡不着了,想出来透透气。”
“那我陪你。”陌言毫不犹豫地就坐在这雪地上,然后抬头看着已经接近黎明的夜空。
雪涯叹了口气,也挨着他身边坐下,两个人半晌都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雪涯才幽幽道:“小言,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找齐伏羲琴弦,然后回到神界。”
“你想回神界了?”陌言望着她,他记得前不久她才刚从神界出来。
雪涯点头,“神界的感情是那样简单,在意就是在意,不在意就是不在意,没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真的是这样么?”陌言的问话好像自己不是一个神界来的人一般。
“难道不是?”雪涯反问,“在神界,我在意的人就只有翎溪哥,泓玄哥、烟若哥、还有你。而在人界,我在意的人就只有他......”
“秦莫承?”陌言的反应也不慢,心思也足够细腻。
雪涯点头。
陌言却一边思索着一边道:“虽然我不懂,但是我感觉得到,这两种在意,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雪涯抬头问。
陌言想了想道:“比如说,秦莫承如果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你会生气对不对?”
雪涯点点头。
陌言接着道,“那,那位陆云轩大哥也是你的好朋友,他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你会不会生气?”
雪涯几乎是没有迟疑地道:“当然不会啊,只要那个女孩子对他好,能够让他开心,我也只会开心,为什么会生气呢?”
陌言想了一会,又道:“这是在人界,那如果在神界,翎溪哥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你会不会生气?”
雪涯犹豫了,似乎是想了很长一会功夫,才试探着道:“......会吧?”
“会?为什么?”陌言挠挠头,这回轮到他迷茫了。
“因为,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会比我对翎溪哥好。”雪涯目光坚定,认真地道。
“原来是这样。”陌言好像明白了一样。
“什么样?”雪涯不解。
陌言若有所思地道:“在很久以前,我曾听天楚哥说,人界有很多种类,不同等级的感情,比如亲情,爱情、友情、普通友人、生死之交等,复杂得很,而在神界,却只有一种感情,叫做相依为命。”
雪涯听得出神,不由得沉吟:“可是,到底谁是谁的相依为命呢?”
陌言纠结地摇摇头,“这个问题就像问天楚哥到底爱不爱翩o一样难解。”
“无论爱与不爱,在神界还是在人界,人们的感情都没有永恒。”雪涯几乎是领悟到什么一般。
陌言摇头道:“神界是因为一辈子太长,没有生没有死,谁也无法保证在无尽的岁月里永远只爱着一个人,所以时间久了,那爱着的人就变成了相依为命。而人界是由于一辈子太短,那些来不及实现的诺言和来不及改变的心给人一种错觉,以为那便是永恒,可谁有知道谁下辈子是什么样呢。”
默默听他说完这一番话,雪涯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陌言,“小言,什么时候你懂了这些?是谁教你的?”
陌言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我为什么不能懂,还需要人教我么,好歹我也比你多修行了些年头呢。”
雪涯彻底沉默了,原来一向看起来跳脱乐天,看起来没心没肺不解人间情爱的陌言也有着这般深沉的感悟,看来许多事情,还是自己想不明白。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知道黎明前的黑暗过去,天边泛起一丝雪光般的明亮。
昆仑派,却在紧张备战。当天色大亮,雪涯与陌言二人回到昆仑派时,却看到弟子们层层守卫森严,全神戒备,人人的目光中均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紧张。
“莫非是那个叫傅千秋的这么快就来了?”陌言惊问。
“咱们先回去看看。”雪涯道,其实她虽然平日里习惯凡是听从秦莫承和陆云轩的安排,然而一旦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反倒比一般的女子要冷静谨慎得多,做事也更加有条理和逻辑。
而此刻,陌言倒是听从她的安排了。实际上,她与陌言是相同类型的人。
两人回到大家居住的弟子房,却意外地看见沈明漪的房间四周有三四名昆仑弟子守卫,而沈明漪也打开了房门,独自坐在石阶上,眼中尽是焦急。
“明漪!”雪涯连忙跑上前去,诧异地看着四周的昆仑弟子,“你们,为什么守在这里?”
“雪涯姑娘,我们......”
昆仑弟子还未等说完,沈明漪已站起身来,道:“雪涯姐姐,陌言哥哥。”
“明漪,到底是怎么回事?”雪涯追问。
沈明漪理了理思绪,道:“一大早傅,傅千秋攻上山来了,莫承哥哥和云轩大哥他们都去前山帮助长老们御敌,云轩哥特意吩咐了几位昆仑派的大哥保护我,不让我出去......”
“他们都在前面?”陌言也着急地问。
沈明漪点头,又向雪涯道:“雪涯姐姐,你替我去帮帮莫承哥哥好不好,明漪无能,无法手刃仇人,却也不想莫承哥哥和其他人为此遇到危险。”
“好,明漪你在这里别出门,我和小言这就去。”雪涯说罢,便与陌言一同向前山跑去。
昆仑派前山,雪涯与陌言见到了正聚集在一处严阵以待的昆仑派众人:云沧真人以及诸位长老所带领的绝大多数昆仑弟子,陆云轩与秦莫承也站在云沧真人身边看着一**前来回报的弟子们。
“启禀掌门和诸位长老,傅千秋已经上山来了,山门的师兄弟们抵挡不住。”面前的小弟子跑得气喘吁吁。
“多少人?”云沧真人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就,就他一个.......”小弟子面上一红,惭愧地道。
众人皱眉,只有一个敌人,便动用这昆仑派上上下下所有弟子也抵挡不住?
云沧真人想起傅千秋的战术上所说,此次前来只是与昆仑派众人见个面,而大规模的交战还在后面。那意思是这一次只是小试牛刀了,因而他才单枪匹马只身前来。可是以一人之力使得昆仑派上上下下均抵挡不住,那一定是修炼了非同小可的魔功。
雪涯不声不响地站到秦莫承身边,没有说话,秦莫承却转头注视着她,看到她的身影,让他心安。
“既然如此,便放他上来吧。”云沧真人淡然地挥挥手,他倒想看看那个昔日倔强的孩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等候了不多时间,远远地便可以望见一个身穿淡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缓缓踏雪而来,果然是独自一人,甚至除了身后负着的一把剑外,手中并无任何兵器。他还是那样淡雅出尘的身影,只是那双眼,却是如火的寒眸。
傅千秋,此刻他正一步步走进,在众多昆仑弟子的刀丛中,就那样缓缓而来,似乎这四面八方的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天空飘落的雪花一般。直到来到云沧真人面前,才停步站定。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个人说话,云沧真人的目光只是与傅千秋对视着,却凝重而带着深意。
连掌门人都没有开口,其他弟子更加不敢多言。直到过了半晌,傅千秋才露出淡淡温暖的笑容,微一抱拳,道:“千秋见过掌门师尊了。”
云沧真人只是抚着花白的胡须笑笑,“还记得为师?”没有人看得出他那深邃的笑容之后藏着的是什么。
“师尊的教诲,终身受用。”傅千秋也是诡异地一笑。
“唉,还回来干什么。”云沧真人摇头长叹。
傅千秋却淡淡一笑,道:“师尊,弟子此次前来,共有三件事。”
言罢,他停了停,道:“第一件事,便是感念多年来师尊的教诲,以及这昆仑山众位师兄弟的‘爱护’。”他故意把爱护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言辞间含着讽刺意味,接着道:“然后将这昆仑山的镇山之宝还给师尊。”
说着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那即便是当今修仙之人也难得一见的红莲玉樽,随着法力的催动,那红莲玉樽轻轻地升起,停留在云沧真人面前。
这红莲玉樽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洁白如玉,一片素白中透着点点红莲,犹如肆虐般的绝艳荼蘼。
云沧真人手中浮尘一扬,便将那红莲玉樽收在袖中,不动声色,似乎是在等着傅千秋接着说话。
果然,傅千秋悠然笑道:“起初弟子年幼,只是觉得好玩,后来拜师尊和众位师兄弟所赐到降魔古境走了一遭,出来后便已用不到这红莲玉樽了,一直想还给师尊,直到今日才有了机会。”
听他此言,陆云轩不由得眉头一皱,略略转头凑到秦莫承耳边,低声道:“红莲玉樽是仙界都难得一见的至宝,他既然说用不到红莲玉樽了,那一定是在降魔古境或者进入降魔古境之前便得到了更厉害的法宝。”
秦莫承双眸紧盯着傅千秋,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第二件事么......”傅千秋抱着双臂,似乎思索了一会,才微微笑道:“弟子与点苍派的段掌门联手向昆仑山发下战书,确有其事,不过对于点苍派与昆仑派的恩怨,弟子不曾过问,只是为了了结一桩恩怨。”
“什么恩怨?”云沧真人沉声问。
“呵......”傅千秋轻笑,“只怕师尊早已不记得红玉了吧?”
“红玉!”的确昆仑山的弟子们早已很少提起红玉这个名字,随着傅千秋的离开,红玉似乎也成了门派中的一个禁忌一般,不再有人提起,可是云沧真人却永远都不可能忘,降魔古境前,那个目光执着炽烈的女子,就那样直直地走向降魔古境,一步也不曾回头。
“千秋徒儿你的意思是说,红玉是昆仑派害死的?”云沧真人沉声问。
“难道是我?”傅千秋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云沧真人叹了口气,道:“红玉的死,谁都有责任,但究竟是为了谁,千秋徒儿想必心知肚明吧,倘若一意孤行的话,为师也再无话说。”
“还是师尊您老人家爽快!”傅千秋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弟子今日的第三件事便是想到已过了这么多年,想必师尊您老人家的功夫日行千里,弟子多年来的愿望就是想请您亲自指点几招功夫,不知师尊可愿赐教呢?”
秦莫承心中一惊,看起来他这是来试探功夫了,不晓得云沧真人会不会答应。
云沧真人却不露声色,过了一会,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么老朽便亲眼看看,这么多年来,你到底学了哪些旁门左道的功夫。”他说这句话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之意。
傅千秋一边走上前两步,一边冷笑:“依照师尊所言,昆仑派之外的功夫就叫做旁门左道么?”
昆仑派众弟子见云沧真人亲自下场,不由得都瞪大了双眼,云沧真人平素亲自指点弟子武功的时候甚少,也只有他的亲传弟子才有幸一睹师傅的招式,因此此刻大家都浑然忘了这是在退敌,竟都把这当成一场演练武艺。只有其他几位长老也跟上前一步随时准备出手,因为他们早已看出,如今的傅千秋今非昔比,就从那双含火的双眸便能看出,距离堕入魔道或许仅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