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两三年,已是十七八岁少年的傅千秋身负长剑,在昆仑之巅的烈烈寒风中凛然而立,他的面前,是掌门云沧真人的房门。
很多时候,他已很少说话,因为在成长中他已逐渐懂得,许多事情,不需要解释,就算是解释了也未必会有人相信。而此刻的他,只是想要求证,求证一件事,于是那一日,他敲开了掌门云沧真人的门。
“师尊......”站在云沧真人面前,傅千秋欲言又止,虽然他的师傅只是华山派的许长鹤掌门,不过为了表达对云沧真人授艺的感念,他还是将其称呼为师尊。
“千秋,为师知道你为何事而来,说吧。”面前的云沧真人并未转过身来,而是负着双手轻叹,蓝白色调的道袍映衬着有些花白的头发,很有种仙风道骨的飘逸。
“师尊,我想知道,我是否真如他人所言,乃是妖魔化身的不祥之人?”傅千秋沉声一字字道。
云沧真人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唉,我原本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委实于你无益,然而我也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你会来问我。”
傅千秋疑惑的目光凝望着面前的长者。
云沧真人停了停,道:“你并非妖魔化身,只是你的魂魄中有半分魔族的魂魄,这也是你来昆仑山后我与长老们才得以看出。”
“......我为什么会有魔族的魂魄?”傅千秋不解,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云沧真人道:“以为师的功力,目前还无从探知,不过多半是魔界有那位修行高深的魔族殒命,魂飞魄散时恰巧有半分魂魄依附在你身上。”
“六界之中,神魔也会寿终?”傅千秋难以置信。
云沧真人道:“神魔寿命永无尽时,不过偶尔会有神魔因意外而殒命,或被修行极其高深的敌人重伤致死,或因男女相好孕育后代,不过这都是千年难遇的事。”
傅千秋冷笑,千年难遇的事,偏偏怎么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师尊,你不让我与其他弟子一同习武,不肯教我更高深的法术,就是因为这?”傅千秋蹙眉。
云沧真人叹道:“千秋,你可还记得为何要到昆仑山来向我学习仙术,你自由对仙术兴趣极大,实际上那便是你有半分魔魂的缘故,然而只有半分,所以你难以分清真正感兴趣的是仙术还是魔功。以你一半魔族的魂魄,来强行修炼仙术,境界越高则越有走火入魔之险。妖魔本身就比这六界的其他生灵难以控制心智,为师只怕你有一天为奸险之人所利用,害了自己。”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傅千秋喃喃道。
“人界江湖,善恶自在人心,神魔人鬼,又何必执着,神仙未必全善,妖魔也非全恶,一切好自为之便是。”云沧真人一字字道。
“可是,即使修仙之人,也未必人人能向师尊这般洞察天道。”傅千秋蹙眉道。
从云沧真人处出来,倾洒在这昆仑之巅的阳光照耀在这终年不化的冰雪上,有些刺眼。傅千秋微微不适地闭上双眼,或许自己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下吧。空有一颗行侠江湖惩恶扬善的心,奈何命中早已注定此生为正道人士所不容,只能与妖魔为伍。他不信,从不信命,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会受命运的牵制,无论世人怎样看他,对他,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漠然冷笑地用嘲讽的目光冷眼看着这红尘江湖,然后按照自己的梦想做事。
他只是默默地思考着,缓缓走向台阶,身后却有一个少女的身影走上前来。
“千秋!”是红玉,从身后追上他。
傅千秋停步,却并没有回头看她。他本就是个半身妖魔的不祥之人,又何必靠近这世上仅有的关心自己的人的呢。
“千秋......”红玉追上来,站到他的面前。
“红玉,我本就是妖魔化身,以后,你还是不要靠近我了。”傅千秋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走开。
“千秋!”红玉又是几步抢到他面前,目光坚定不容置疑,“不论你是什么化身,也不论云沧师伯他老人家怎么说,你就是傅千秋,红玉心中的傅千秋。”
傅千秋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缓缓道:“我傅千秋一生注定亲缘寡薄,孑然一身,只想成就一番江湖事,惩恶扬善,不辱没恩师他老人家的威名,只奈何天不遂人愿,我这一生都终将受命运牵制,方体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意。”
红玉摇头,“就算我们改变不了命运又如何?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死在手,变化由心,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生死在手,变化由心,我命在我,不在于天......”傅千秋沉吟着,喃喃自语。
“茫茫六界,为人为魔又有什么关系呢,师傅也曾说过,今生为人,或许来世便转而成妖,世上只有善恶之分,没有仙妖之别,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呢。”红玉道。
傅千秋静静思索着,“只可惜这世间皆是半梦半醒之人,其中道理,又有几人能懂,我自小便想一生行侠,除暴安良,最到头来也摆脱不了妖魔恶人的身份,有时想想,此生又是何必。”
“人这一生,又如何才能不受牵绊呢,可是又有多少人甘愿任命?”红玉坚韧执着的目光丝毫也不像一个弱女子。
傅千秋点头,“不错,我又怎能任命。纵然身为妖魔又何妨,我生在人界,自然要为人界的黎民苍生守一方太平。”
为黎民苍生守一方太平,那时,他还心系天下,那时,他还对江湖有着满腔的热忱,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年。
又是一年雪落花开。昆仑山的雪岭之巅,傅千秋的面前,站着的是一身红衣的红玉。很多时候,他们已经形影不离了吧,在那些被其他弟子冷嘲热讽谩骂生事的日子里。
望着久别不见的红玉,傅千秋轻轻地道:“这次来昆仑山的路上,我教训了长安附近的贪官污吏,把他们所得的不义之财分给了四周穷苦的百姓;救了两个被采花大盗抓走的姑娘,把她们送了回家,到昆仑山脚下时,顺便收拾了两个企图伤人的小妖。”说着这些平素行侠的琐事时,他的目光中总是闪过一丝着孩子般的满足于自豪。
而红玉总是静静地聆听他的诉说,然后伸手轻轻抚过他的发丝,眼中带着柔情。
红玉,是唯一肯聆听他偶尔喋喋不休的说一些江湖琐事的人了吧。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是向平素那般的沉默冰冷。因为她,是唯一愿意去温暖他的人。
他的生命里原本就没有多少温暖,唯一拥有的,都是红玉给的。
“这次来昆仑山,能多住一些日子吧?”望着他尚且有些兴奋的目光,红玉轻轻问道。
“当然能。”傅千秋有些轻松地道,言罢,又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想下山历练的,看着华山那么多的师兄弟们都可以下山,只是师傅却不让我下山,想必他老人家也是怕我什么时候魔性发作,伤了无辜的人吧。师傅还说,昆仑清修之地能够有助于我压制体内的魔性,不至于做出难以自控的事来。”
红玉轻轻摇头,“魔性因心而动,又怎会平白无故地发作,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与其他人不一样,那些传闻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傅千秋难得微微一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就算师傅不让我下山,我也可以在来昆仑山的路上顺手做些善事,只是连做善事都要偷偷摸摸的,未免也太无奈。”
红玉轻轻道:“总不会一辈子呆在华山或者昆仑,迟早有一天,你会自由的。”
会自由么?傅千秋抬头仰望着远处山巅的落雪,自由对他而言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他这一生都将在其他人的监视下,言行举止都不能有过分的行动,否则既被当成魔性发作。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要去看看大江南北以及这中原内外的江山,那时,红玉你愿意陪我一同去看么?”傅千秋收起笑容,确实郑重而严谨地望向红玉。
“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伴你一同走过。”望着他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红玉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
然而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拍掌与大笑声,紧接着是几名昆仑弟子走来,为首那一人笑道:“好个天涯海角,红玉师妹,看来你是被这魔物给迷了心智,说不准他下一步要对你做出什么事呢!”
“不许再称他为魔!我再说一遍!”红玉双眸中含着怒意,斩钉截铁。
另一名昆仑弟子冷笑道:“哟,红玉师姐,我原敬你是师姐,一直听你的话对这小子也让他三分,却没想到如今你和这小子同流合污,是想一块堕入魔道么。若是这样的话,将来师傅带咱们降妖除魔的时候,可就别怪师弟没有手下留情啦。”
“不准对她出言不敬!”傅千秋上前一步,手中的剑已有半截出鞘。
“哟,怎么,还想动武?就算是动武的话,你这小子也不是我们对手,如果不信,那就来试试!”之前的昆仑弟子道。
“废话少说,你们从哪来的就回哪去!”红玉道。
“红玉师姐,你护了这小子这么多年,如今既然和他沦为同道,可别怪我们再不客气啦。”说着,这几名昆仑弟子同样长剑出鞘,并不是先向着傅千秋,而是剑光直指红玉。
红玉手中长剑一展,傅千秋也已加入战团,刹那间双方斗在一处。
那几名昆仑弟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又仗着人多势众,不多时便将傅千秋和红玉打倒在地,许是也顾忌着师门不可斗殴的规定,几名昆仑弟子见胜负已分,于是便大笑着转身而去。剩下跌坐在地面的红玉和傅千秋。
傅千秋原本如冰的目光中闪现过一丝如火的寒眸,不过只是一闪而过,没有人能想象,那沉静如冰般的目光中闪现火焰般的炽烈时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是要将一切焚灭的绝杀。
“千秋......”红玉坐起身来,看着那些昆仑弟子走远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
傅千秋却仍坐在地面,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那些昆仑弟子们一眼,只是双眼紧盯着地面,半晌才道:“是不是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想要保护的人?......”红玉轻轻重复着,思索着。片刻,才痛苦地摇头,“我现在,已经无法保护你了,他们早已不当我是师姐师妹。”
“让我来保护你!”傅千秋突然起身,掷地有声地道:“我想要保护的人,这一生就只有你一个!”
“千秋......”红玉微微垂下头。
傅千秋轻轻将她扶起,然后望着远处那几名昆仑弟子离开的方向,恨恨地道:“你看到了么,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就是这般,与奸佞妖邪又有何区别?”
“不,不是这样的......”红玉摇头,轻轻地道,却又没有底气,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来反驳。
傅千秋叹道:“我素来以正道人士自居,不屑与妖魔为伍,可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呢,他们却不容我,认为我与妖魔为伍。倘若有一天,我就真的与妖魔为伍,便让天下人看看那些所谓的修仙正道人士是何等的愚拙,看看这江湖是何等的世态炎凉。”
“不,千秋,不要理会他们,只要你坚持,一切都会好的。”红玉的目光中带着不安。
傅千秋摇头,“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我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正道侠者,但是,非但没有人支持,反而将我往魔道上推。有时候想想,这一切又是何必呢。”
“不论怎样,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边。”他的身旁,是红玉坚定不移的身影与目光。
许多时候,把一个人逼上绝路的是他周围的人,而真正那一步踏上去的,却是自己。每一个人生来都不是恶人,也不一定是善人,许是无善无恶,然而却是这身不由己的江湖世道,将有些人推向善的一端,而将另一些人推向邪恶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