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秘境内,棠幽缓缓走到那块散发着幽紫光芒的暮云紫晶前,然后轻轻将它拿起。
“如果不是因为你,忘书师兄就不会陪在梦慈师姐身边,就会像从前一样走到哪都带着小幽了,对么?”棠幽自言自语。
“小幽,快放下它!”背后,传来忘书的声音。不知何时,忘书和梦慈已来到身后。
“不!我要带走它。”棠幽站起身,道。
“小幽,你不要乱来,这块石头很重要的,师傅命我们在这看守。”梦慈柔声解释。
棠幽不说话,却紧紧抱着那暮云紫晶,后退着。
“小幽,你别闹了好不好,你到底想怎样?”忘书有些急了。
“我只要忘书师兄回到从前的样子!”棠幽的声音里透着伤心。
“我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忘书无奈。
“你一定是被这破石头迷了心智,才不要小幽的。”棠幽看着怀里的紫晶石,道。
“你到底在乱说什么?小幽,我以师兄的身份命令你,把石头放下。”忘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不!”棠幽直接拒绝。
秘境之外的嘈杂声音传来:
“有人闯入秘境!”
“有刺客来抢暮云紫晶!”
“忘书师兄,梦慈师姐!你们在么?快抓刺客!”
忘书向出口的方向望了望,镇定道:“小幽,你把它放下,今天的事情,我当没有发生过。”
棠幽咬着嘴唇不语,却显然没有要放下紫晶石的意思。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把紫晶石拿来!”忘书命令道。
棠幽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大声道:“石头给你!”说着便将怀里的紫晶石向着秘境墙上掷去。
忘书和梦慈一惊,生怕石墙撞坏了暮云紫晶,于是双□□身去接,便在此时,棠幽身形凌空而起,长剑如梭,便向站在出口方向的梦慈而来,梦慈的注意力全在那紫晶上,完全没想到棠幽会在此时向自己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一剑刺穿肩膀。棠幽一剑迫退梦慈,便飞身向着出口掠去。
随着梦慈的身形跌落,忘书单手接住紫晶石,转过身来飞身一剑便将棠幽拦住,紧接着又是极快地几招,将棠幽摔倒在地。
“你分明是在妒忌,对么?”冰冷的声音夹杂着冰冷的剑光逼向面前。
棠幽不动不语,任由忘书的剑直指自己的眉心。
“从前我到处带着你没错,但我对你承诺过什么吗?除去师兄妹的身份,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吗?希望你以后能够好自为之。”忘书言罢,俯身抱起重伤在梦慈,然后转身大步走出秘境,起身的一刹那,他听到梦慈微弱的声音:“不要告诉师傅……”
空荡荡的暮云秘境,棠幽独自一人跌坐在地,泪水点点滴落在被紫晶石的光芒映照着的地面。
诚然,他从来就没有承诺过自己什么,他只是师兄,只是在一起习惯了,实际上,谁都不是谁的谁。
暮云后山,被雨水刚刚淋过的青石板下,弟子们来来往往,或习武或读书,各自忙碌着,棠幽静静站在亭台水榭的一角,远远望见那一对璧人走来了。
忘书和梦慈。
梦慈的伤已好了很多,此时忘书正搀扶着她,缓缓走过这九曲回廊。
棠幽看到,他们就从自己身旁擦身而过了,忘书低下头,轻轻的与梦慈细语着。
棠幽可以确定,忘书看见自己了,但是那平静淡漠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路过身边时,没有说一个字,而是就那样径直走了过去。
已成陌路么?就算是寻常陌生同门,见面也至少会是点头微笑打个招呼,可是如今,连成为陌生人都已是奢望。
那些曾经的相依相伴又能怎样呢?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瀚海微澜,湮没谁的恩怨?
暮云之巅,又是谁的彼岸?
决战的日子,总会到来。
以青城派、点苍派、玉龙派为首的武林名门终于攻上暮云之巅,几天几夜的苦战,哀鸿遍野。
而他们,最终没能练成那暮云紫晶中记载的绝世武功。或许是由于梦慈受伤,那些日子的修为进境,反倒不如从前。
可是敌人依然不会心慈手软。
最后一搏,那是暮云派在历史上的句点。
而她棠幽,只是门中一名武功平平的小弟子。
她看到无数兄弟姐们在厮杀呐喊中倒在敌人的剑下,他们的鲜血溅红了暮云殿前的白色石阶。
她看到自己的师傅,暮云派掌门率领众弟子坚守到最后一刻,那被长剑刺穿胸膛的笔直身躯直到最后也以屹立的姿势守护在大殿之上。
她看到忘书和梦慈倒在暮云派门前的苍凉古道,两人早已没了温度的手却紧紧握在一起。
她看到遍地躺着的同门的身躯和那无情厮杀屠戮的敌人们。
她看到暮云秘境中那安然伫立的紫晶石依然散发着淡淡光芒。
暮云紫晶,一块石头毁了一个门派,毁了千千万万江湖人的梦。
棠幽只是平静安然地将那紫晶石抱起,然后在身后无数的刀剑交鸣中走出暮云派,向着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
那里,有他们曾经嬉闹过的沙滩,憧憬过的海之彼岸。
而他,却最终倒在敌人的剑下,怀中揽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那么,就让这块紫晶石随着大海飘去吧,那深深刻在石头上的秘籍,只是人们的**和杀戮。
风吹扬着她海蓝色的衣裙,此时的棠幽,只是抱着怀中的暮云紫晶,向着大海深处走去。
背后的追杀声更近了。
极快的利刃携风之声破空而来,穿过扬起浪花的海风,穿过盘旋沙鸥的悲鸣。
当棠幽感觉到一把利剑从自己的背后刺入心脏时,连头也没有回,原本一切就已都不重要了。
她只要在自己倒下之前带着怀里的暮云紫晶投向大海,不能把它留给身后那些被**冲昏了头的人们。
于是她无视身后的呼喝与刀剑,依然步步向前,终于与那沾染了无数鲜血与杀戮的石头一同归于那海底无尽的深渊。
一切随海风而逝,自此江湖再无暮云。
三生石上,刻着谁的前世今生?
奈何桥边,叹着谁的寒鸦声断?
当棠幽来到这里时,四周是一片没有月光的暗淡,面前一座斑驳的石桥,桥下的水平静而淡然。可是身边的人们却并不淡然。棠幽奇怪的回望身边,自己的前面有着三五个衣着或华丽或破烂的老少男女,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左右两侧,各有两个相貌狰狞的男子看守着,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踽踽前行。
抬头望向前方,棠幽这才注意到就在那座桥边,有着一个燃着火苗的灶台,台上一口直径足有三尺的黑色大锅,锅中热气腾腾,四周飘香满溢。
而就在锅的旁边,一个穿着淡青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从锅中舀起一碗汤,盛放在手边的碗中,棠幽看得出,这青衣女子并不算十分美貌,然而却清净秀丽,披在肩上的长发如瀑如云。
前面一个中年男子大叫着后退,他身旁的两名守卫紧紧抓住他的双臂,男子的脸上涕泪纵横。
那青衣女子端着手中的汤碗来到他面前,男子几乎是在哀求,“求求你,放了我,让我回去,我不喝汤,我上有父母,下有家小!”
青衣女子缓缓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喝吧,下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记得你。”
“不!他们会的,我不能离开他们,我走了他们怎么办……”男子呜咽着,推开面前的汤碗。
青衣女子的声音依然平淡得没有任何语气,既不温柔,也不冷厉,“从此以后,他们的一切都再与你无关。”
“不!不!……”男子咆哮着,痛苦着。
那青衣女子站着没有动,却似乎是使了什么法力,眼前挣扎的男子一下子没了力气,然后定定地看着青衣女子把汤碗送到他的嘴边,一碗汤尽,身旁的守卫松开他的臂膀,他也不再挣扎不再哭喊,而是失了魂魄般歪歪斜斜地向着前面的桥上走去了。
青衣女子不再看他一眼,而是干净利落地将汤碗收回,再重新从锅中盛上一碗。
第二个来到面前的是一位年老的长者,老人须发花白,目光炯炯,与先前那男子不同的是,老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一双依然充满神采的眼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智慧与沧桑。青衣女子将汤碗端到他的面前。
“这一世,你过得辛苦了。”青衣女子淡淡道。
老人平静地从她手中接过汤碗,微微笑道:“人生百年,不过一场虚空大梦,前尘过往,我早已参透。”言罢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蹒跚着走上前面的石桥。
青衣女子依然默默地转回锅边,再盛上一碗汤,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长的女人,女人凌乱着头发衣衫,似乎操劳了一生。
青衣女子不动声色地将汤碗端到她面前,年长女人道:“是不是喝了这碗汤我就能忘记那个男人?忘记我为了他辛苦了大半辈子?”
“是的。”青衣女子轻轻道。
“拿来!”年长女人几乎是一把抢过青衣女子手中的汤碗,然后大口喝光,潇洒地将汤碗撇在地上,头也不回往前面的桥上而去。
青衣女子默默地俯身捡起汤碗,然后又重新盛上一碗汤,抬起头时,看到此刻站在面前的是棠幽了。
棠幽不解,为什么不论面对怎样的人,眼前这青衣女子的目光中永远都那么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是谁?”棠幽并没有接她手中的汤碗,而是问道。
“我叫孟婆,熬孟婆汤的孟婆。”青衣女子淡淡地回答。
“原来这是地府了……”棠幽叹息,“他,来过了么?”
“谁?”孟婆问。
“忘书,那个一身素衣长剑的年轻人。”棠幽道。
孟婆想了想,道:“来过了,他已走了,走时手中挽着一个叫做梦慈的女子。”
“走了?去转世么?连来到地府他也不放开她……”身体早已没了知觉,可棠幽依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彻彻底底的刺痛着。
“那又如何?”孟婆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前面的桥,“过了这座奈何桥,他们谁也不记得谁,下辈子也不会再遇见。”
“是不是喝了这汤,就会忘了他?”棠幽问。
“是。”孟婆答道。
“我可不可以不喝,我不想忘了他。”棠幽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决。
孟婆摇头。
“不......”棠幽后退着,躲闪着孟婆手中的汤碗。
孟婆不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运起法术。
棠幽大惊,本能地在左右两名鬼卒的擒拿中挣扎着,忽然间,自体内似乎升起一股气息,淡淡暖暖的,却似凭空竖起一面屏障,将孟婆和左右两名鬼卒阻挡在外。
“啊!”受到对方法术的冲击,孟婆手中的汤碗跌落,左右两名鬼卒也被弹开数步。原本波澜不惊的孟婆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惊异。
棠幽似乎也被自己莫名的法力吓到了,呆呆地看着孟婆,说不出话。
孟婆企图再施法术,然而不知为何在棠幽的面前,她的无尽法力竟都化于无形,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强迫她喝汤。
上下打量了她半晌,孟婆又恢复了之前淡淡的神情,问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法力?无论仙妖还是人,到了鬼界不该再有任何法力的。”
棠幽也震惊地看看自己的双手,片刻才忐忑地道:“小幽,小幽也不知道......”
孟婆想了想道:“你离开人界的时候,身上是否有什么神界仙界的宝物?”
“离开人界的时候......”棠幽为难地想着,“你是说那块暮云紫晶么?那是师傅无意间得到的仙界法宝。”
“这就是了。”孟婆道:“你最后的气息留着它上面,使得它成为了你的护体法宝,即使到了鬼界,我也奈何不了你。”
“那......是不是我就可以不喝你的汤了?”棠幽试探着问。
孟婆叹了口气,道:“唉,罢了,随你吧。”言罢缓缓蹲下身拾起地上的汤碗。
面前棠幽依然呆呆地站着,有些不可置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已经适应了鬼界的生活,默默地守望着那个人,那个曾经叫做忘书的人来了又走,然后,再静静地等候他的下一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看他的每一生,看他的喜怒哀乐。
只是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那个叫做棠幽的女子。
“孟婆姐姐......”看着孟婆已架起锅来准备熬汤,棠幽俯下身来,帮她将灶台的火升得更旺些。
“小幽,你来了。”孟婆转过头来,声音依然是淡淡的。
“孟婆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棠幽说着像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丝帕,上面绣着一对五彩的鸳鸯。
“这是什么?好看......”孟婆接过丝帕,上面的鸳鸯五彩斑斓,与这鬼界暗无天日的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
棠幽在她身边坐下,仔细地讲解道:“它们是鸳鸯,在人间象征着相爱的一对男女。”
“相爱的男女?......”孟婆试探着问道,她并不懂得这是什么含义。
棠幽轻轻道:“在人间,如果一个男子喜欢上一个女子,正好这个女子也喜欢他,那么便会结为夫妻,他们会相爱一生一世,到死也不愿遗忘。”
“到死也不愿遗忘?......”孟婆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就是他们不愿喝我做的汤的原因么......”
棠幽微微笑道:“人间不止有男女的夫妻之情,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之情,还有友人间的感情。”
孟婆好奇地望着她,听着她的讲解,不由得心中不解,“情?到底是什么呢?”
她从来不知道情为何物,也从来不知道世间有情。
因为她只是熬汤的孟婆。
可她也是个女子,是个秀美恬静的女子,从前她只是不解,为什么从自己面前走过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眼中是那样的不舍,又是那样的深情。
现今,似乎有一丝了解了,只是她依然并不太懂,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使得他们到死也难以忘怀,究竟又是怎样的执念,让他们可以为之生,为之死?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转轮镜中波光潋滟,数百年前的回忆已归为平静,此刻镜中站着的,只有棠幽独自一人,以及鬼界那暗淡无光的天日。
“小幽,我何德何能,不值得你为我等候这么多年,更不值得你为我献出伏羲琴弦。”云邪上前一步,将手伸向转轮镜,然而触到的只有冰凉的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