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楼走在勾小钩的后面。
那是一条很幽深的小路,细密的鹅卵石紧凑地簇拥在一起,刺激着人的脚底板穴道。路两旁是竹林,因为已是深夜,于是那绿色便愈发的浓重起来,乍看还依稀识得出墨绿,可再往深里瞧,便分不清是绿还是黑了。
李小楼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勾小钩这背影匆匆的是要赶去何方,但脑袋里却总有个声音在反复说,李小楼,你得跟住他。
李小楼很苦闷。他并非不想跟住对方,实在是……
“土耗子我说你能不能慢点走啊!”
寂寥的夜空下,李小楼的抱怨格外响亮,以至于话音未落,便惊起两旁密林中数只乌漆抹黑的飞鸟。
待乱鸟飞过,视线同夜一样又重新清明静谧下来,前方的人才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施主,是在唤贫僧么?”
眼看着一张脸从中林毓秀勾小钩变成肥头大耳胖和尚绝对不是一桩美妙体验,哪怕那秃头面如菩萨笑靥如花,李大牛也只想撕心裂肺嚎叫一声:“鬼啊――”
……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差不多得了,这是人脑袋不是木鱼啊你个秃……”
“嗯?!”
“秃……秃头的圣僧!”
大殿内满堂哄笑,而正给李小楼剃度的“圣僧”自然无法被这欢乐感染,事实上他手里那把剃刀不去抹李小楼脖子已然是万幸。
“师祖……”
“圣僧”转头看向一旁的老和尚,话外之意不言自明――剃个度都能睡着,他这样子真的适合入我佛门么?
顺着“剃刀僧”的视线,李小楼看见了一个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的老和尚。这便是达摩院主持七净大师咯,心里有个声音十分笃定。李小楼也觉得有趣,他明明只听过这和尚的法号,现下却好像与对方熟悉了许多年似的,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投缘?
李小楼抓抓脑袋,觉得跟一个老和尚投缘实在没啥值得高兴的。
李小楼这一抓头不要紧,把那剃度僧脸都吓白了,只听他惊呼:“哎哟你乱抓什么”,剃刀便啪嗒掉到了地上。再然后,李小楼可觉出了不对劲儿。
那创口不大,但由于伤在指肚,故而钻心的疼。李小楼不过一半大孩子,所以这会儿就一面死瞪着那尖嘴猴腮的剃头僧,一面龇牙咧嘴的吸凉气。
七净大师走过来,弯腰将剃刀捡起,算是接过了剃头僧的重担。
“你这娃儿啊,着实顽劣。”七净大师叹口气,却是笑着的。
李小楼撇撇嘴,却当真不动了,只逞强咕哝:“那你收我干嘛?”说完他又后悔了,因为“收”这个字用得怎么听怎么别扭,好像自己是为祸人间的妖孽似的。
七净大师没有回答。
李小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一双手在他的脑袋上有条不紊地打理着,舒缓却又沉稳有力。
不知不觉,李小楼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阿娘也给他这样剃过头发。那时候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几个兄弟姐妹那身上就没断过虱子。有一次实在太严重了,阿娘便把他们一个个拽过来都剃成了秃瓢。因为那东西最喜欢藏在头发里下崽儿,且一个个小虱子尚未睁开眼便知道四脚并用紧紧抓着头发根儿,所以不光要剃,剃完了还得好好洗。到现在,李小楼都还记得兄弟几个互相指着脑袋嘲笑的样子,还有姐姐妹妹嘤嘤哭得梨花带雨……
“前尘往事皆断于此,心远,你可记住了?”七净大师缓缓地问。
“记住了。”李小楼接口就答,可想想又不对,为什么要记住呢?记住他爹娘把他送人了?记住在大伯家挨打?记住沿街乞讨?没道理嘛,于是他改口,“忘了忘了,都忘了。”可说完细品品,还是觉得别扭,终于,他为难地看向七净,“大师,你究竟是希望我记住还是忘了啊?”
七净却又不说话了,只和蔼的笑。
李小楼有点儿怕这个,总觉得那条条笑纹里都藏着猜不透的秘密,浩渺无穷,博大精深。就像从前家后山的那个深湖,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从里面冒出妖魔鬼怪。
很多年以后,李小楼才知道能得七净老头儿亲手剃度有多珍贵,只可惜那时的他屁都不懂……
等等,何来那时?
李小楼有些迷糊,他这是开了天眼?怎么好像连以后的事情都预知了?
七净在给下一个孩子剃度,那娃儿比自己小点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可看起来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乖巧,与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己截然不同。
而且,好漂亮!
这是李小楼后知后觉发现的。他没读过什么书,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对方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好看,是的,这位将来的师弟不若男孩儿的俊俏,反而很有姑娘家的漂亮。
正想着,那师弟忽然望过来与李小楼的视线撞个正着。
李小楼唰的就脸红了,也不知道为啥。而对方只是眨眨眼,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
李小楼愣住,恍若三魂七魄都顺着天灵盖儿飞走了。
“大师兄。”忽然有人抓他的衣角。
李小楼低头,正对上一双傻不拉几的大眼睛。包括他自己在内,今天剃度的有三人,而现下抓着自己衣角这位,便是最小的师弟了。法号似乎是心空,七八岁左右,圆嘟嘟的脸怎么瞧着都像肉丸子,不过眉眼颇为平和,想来以后会是个慈眉善目的样子。
“怎么了?”虽然李小楼不觉得能与这尚未懂事的师弟有什么实质□□流,可还是抬出大师兄的架势,很认真的询问。
小师弟果然不负众望,眨巴着眼睛问他:“我能不剃头吗?”
李小楼真心实意地回答他:“我觉得行,但你最好再问问师祖。”
于是轮到心空上前的时候,这娃果然问了。
李小楼默默转头,一边抓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边想还真是个实在的孩子。
也不知道七净老头儿怎么哄的,反正最终心空乖乖地让人剃成了小秃瓢,还傻乐了半天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
彼时那漂亮的二师弟就盘腿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没了头发,可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李小楼偷偷瞄了好几眼,终于鼓捣出来一句话:“那个,你叫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