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利图,把药端过去……”
“韦利图,到厨房来给我打打下手……”
“韦利图,院子里的井绳断了,水桶弄不上来……”
“韦利图,你怎么几天都不换衣服的,看看,袖口都黑了……”
韦利图已经在温宅住了多日,不为别的,就为等他那三百两银子。可现在,银子还没影,他已经快香消玉殒了。
“伊婆娘,你使唤我跑东跑西我都没跟你计较,现在我穿什么衣服你也管?!”
“哎呀,我也只是随便一说,瞧你那么激动干嘛。”伊贝琦露出可人的微笑,话可谓有力有礼有节,“我是想着咱一桌人吃饭,你一伸筷子那袖口就在大家眼前晃,时不时的还刮到饭菜……”
“姐,”先受不住出声的是勾小钩,“不许恶心人,我这才吃一半儿!”
韦利图瞪大了委屈的双眼,环顾一桌老老少少企图寻求帮助,可温浅连眼皮都没抬,言是非正低声与若迎夏说笑,老白倒是往这边看着,可眼里明显写着“爱莫能助”,勾小钩就不用说了,已经开始拿眼神儿灼烧自己的袖口,恨不得用三昧真火烧掉这万恶之源。
这、这日子没法过的!韦利图就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根筋搭错居然搁这儿住了这么来天,居然就任由他们这么欺负!自己怎么着也算江湖小有名气……
“哟,还真生气了呀。”伊贝琦略带调侃的轻笑,然后夹了一大块鱼放到韦利图碗里,“赶紧消消气儿,尝尝我这西湖醋鱼。”
碗里的鱼块散着酸酸甜甜的香气,韦利图眨眨眼,觉得脑袋有点乱。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太俗套,伊贝琦那是直接拿甜枣打你,让你这分不出是疼还是甜。
其实韦利图不是没脾气,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要真较真起来,哪有人能占得了他的便宜呢。可不知怎的,打第一次碰见伊贝琦,他就没翻起过身。这个女人的牙尖嘴利当然是一方面,可久而久之,却也有了那么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味道。就像这次的秘笈事件,翻完了不给钱,这招也就这女人想得出,真他娘的绝了!可他就是气不起来,生气也只是装装样子,他甚至觉得要真乖乖给了银子那就不是伊贝琦了,也失去了很多趣味。这不倒霉催的么!
可这甘愿倒霉催的内中缘由,韦利图隐隐的也并非完全不懂,尤其最近几日,心里的念头已基本成型。
“韦利图,你吃鱼就吃鱼,干嘛一直看着伊姐姐,”勾三一脸奇怪,这几天他就瞧着这奸商不对劲,“还有,鱼没夹住早掉了,你现在嚼的是筷子。”
一片,安静。
韦利图的焦点之梦,圆了。
最先笑出来的是伊贝琦,捡韦利图笑话儿是她近来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而她一笑,大家也乐出了声儿。欺负人总会有些许罪恶感,可压榨韦利图,呃,好吧,那罪恶感可以忽略不计。
“笑吧笑吧,”把已经被咬出牙印儿的筷子放回桌上,韦利图豁出去了。反正拣日不如撞日,早晚得来这么一遭,“也笑不了多久了,过几天我就离开这儿。”
“这就走了?”先出声的还是伊贝琦,乍听这消息,说不好心里什么滋味,反正怪怪的。
韦利图点点头:“温兄的毒已无大碍,我留着其实也是白吃白住,虽说你们欠我银子我就是胡吃海喝也不过分,但窝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我也还有生意要做。”
“我们什么时候欠你银子了……”伊贝琦翻翻白眼,嘴硬的嘟囔,可话里话外都透着那么点儿舍不得。
韦利图心头一热,想好的说辞也瞬间抛到了后脑勺,心里话直接脱口而出:“你跟我走吧。”
伊贝琦眨眨眼,左右看看确定韦利图是在跟自己说话,可还是迷迷糊糊的:“我跟你往哪儿走?”
“自然是我走哪儿你跟着走哪儿。”韦利图理所当然道。
伊贝琦瞪大眼睛:“这凭什么啊!”
“我想娶你。”
“啊――”
“勾小钩你叫唤什么!”
“呜,我咬到舌头了。”
“……”韦利图想拿秘笈砸他。
伊贝琦总算回了神儿,愣愣的看着韦利图,有点不太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箭已离弦,韦利图自然勇往直前。只见他紧紧抓住伊贝琦的手,真诚道:“小生喜欢上姑娘了,希望能和姑娘结同心之好。”
伊贝琦看着包裹着自己的宽厚手掌,觉得额头直跳:“攥得挺顺手呵,我还没答应吧。”
“你会的,在下一片丹心日月可鉴。”说着韦利图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最后摸出一摞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已经入戏的众人这会儿才终于缓过来,恍惚间觉得桌面一片银光闪闪。
“这是什么?”伊贝琦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温婉。
“聘礼。”韦利图目光炯炯。
“有拿银票当聘礼的么……”伊贝琦已经开始磨牙。
“买东西太不实在,而且多是用不上的。你把银票收好,以后咱家花钱都归你管。”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相信韦利图是真的铁了心了。
说不感动是假的。伊贝琦等了这么多年,要的不就是这一句话?她其实不在乎钱多钱少,都到了这年岁,她只想找个实心实意对自己的。
韦利图的求亲算是圆满成功。三天后,众人给他们办了桌酒,这喜事就算成了。洞房花烛夜伊贝琦才想起来问韦利图,你今天都三十多了怎么还没成亲。哪料韦利图开口就是谁说我没成过。结果前半宿韦大侠压根连床边儿都没摸着。后来好容易近乎儿了,伊贝琦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成亲是有的,可刚拜完堂媳妇儿就跟着某不知名大侠跑了,还挺厚道的给韦利图拟好一份休书留在了桌上,旁边附带封便笺大体意思是你直接休了我就成,咱们后会无期。
韦利图说这段往日时声泪俱下,伊贝琦听完这段往事后却牙根痒痒。她敲着韦利图的脑袋骂说你赚这么多钱有啥用,韦利图则扯过被子把俩人蒙住,然后边动手边嘟囔,以后这事儿也不归我想,你爱咋用咋用。
勾小钩的墙根儿就听到这里,然后被老白提溜走了。
事后勾小钩和老白说,韦利图肯定是觉着与其被伊姐姐迫害,不如带着伊姐姐一起去祸害别人,这在武学上叫双剑合壁。就为这,老白几天没合拢嘴,想起来就想乐,完全控制不住。后来把温大侠给吓住了,以为老白害了什么毛病,追问下得知真相,没背过气儿去,头一遭见捡乐儿也能开心成这样的。
成亲后第四天,韦利图和伊贝琦便和大家告别,真正去浪迹他们的江湖。老白知道这回是真要和伊婆娘分开了,竟有了点哽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保重。
最后还是伊贝琦说的,珍重,我会回来看你。
“你还真是,相处这么多年,临分别连句话都说不全。”言是非目送二人策马远去,回过头来揶揄老白,有点心疼,有点无奈。
老白却终于扯出了微笑,然后轻轻的,对言是非摇了摇头。
其实昨天伊贝琦就来找过他,分别的话也早在那个时候说完。他问伊贝琦真的就决定跟着韦利图了吗,虽然有些晚,可不听伊贝琦说说总是不放心。伊贝琦对他说,韦利图这个人贪财不假,小气也是真,可本性不坏,甚至有时候还透着那么点傻乎乎。他是真对我好,不然也不会让我那么欺负。其实人生在世,哪有全都好的人呢,有颗真心就够了。老白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女人说的,等我再回来看你时,希望你身边也已经有人陪伴。
他们的分别,是个拥抱。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老白呢?”这天中午,勾小钩遍寻不到老白的身影,却在院子里看见了晒太阳的温浅。
“熬药。”温浅淡淡笑着,有些慵懒的样子。
温宅也算地处北方,所以未到盛夏,阳光还不算毒辣。温浅就这么安静的坐着,都说心静自然凉,所以整个人还是清清爽爽的。可勾小钩则不然了。他觉得很热,能不热嘛,天上一个大太阳,眼前一个小太阳,他忽然很想效仿后羿。
“伊姐姐不都说你好差不多了嘛,怎么还要喝药。”勾小钩也搬了把竹椅过来,坐到了温浅身边。唯一不同的是他脑袋上顶了片荷叶。
“我也这么说,可老白不放心。”温浅耸耸肩,“就由他去了。”
“切,你明明乐不得的。”勾三撇撇嘴。
温浅轻笑:“怎么会,是药三分毒,再过几天如果练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不喝了。”
太阳悄悄变了方向,勾三也跟着挪了挪脑瓜顶上的荷叶,然后才道:“你这人吧,说话只能听一半儿。呃,不对,只能听一少半儿,其余都是虚的。”
温浅挑眉,不置可否。他知道勾小钩找老白肯定是有事,就是这会儿坐他身边闲聊也肯定不会只为了闲聊,他是有事要说,温浅看得出来。
果然,不一会儿勾小钩就闷闷的咕哝:“我也要走了。”
温浅微微愣住,半晌才温和道:“要做生意了吗?”
哪知勾小钩却摇头:“不是做生意,言是非打听到李大牛下落了,我要去找他。”
“李大牛?”温浅不记得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可这名字,又好像确实在哪里听过……
“算啦算啦,和你说你也不知道。”勾小钩没好气的嘟起嘴,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就是舍不得老白。”
温浅微微抬头,看着远处天边的云彩:“他也一定舍不得你。”
勾小钩轻叹几声,才没好气道:“这下你高兴了。”
“怎么会,”温浅回过头来,淡淡道,“我也挺舍不得的。”
勾小钩眯起眼睛:“你嘴都要咧到院墙外面去了。”
温浅怔住,下意识竟真的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角。看得勾三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乐得掉下来:“怎么中个毒人都变傻啦,我是说你心里!”
比太阳打西边还难碰见的事情发生了――温大侠脸红了。
勾小钩倒也知道见好就收,真把温浅惹急了他估摸着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这会儿笑够了就正色起来,难得认真问一次:“温浅,你有多喜欢老白?”
温浅也敛了笑意,看向勾小钩:“帮你自己问的?”
勾小钩点头:“不然我放心不下。”
温浅不再看他,而是垂下眸子去看地面,也可能他没看地面,也许目光已经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勾三看不见他的表情,视线里只有男人散着淡淡清冷的侧脸。
“有多喜欢呢,”勾三听见温浅低低的声音,“说不清,可要是能把他装进盒子里,放在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该多好……”
“……”
“怎么了?”温浅已经抬起头,正对着勾三和暖的笑。
勾三实话实说:“我冷。”
“哦,可你好像在瞪我。”
“别怀疑,就是。”勾三没好气的一把揪掉脑袋上的荷叶,他觉得这会儿的自己需要满满的阳光,否则非冻着不可。还什么不问不放心,这下好,问了更不放心!
“逗你的。”温浅眨眨眼,笑里忽然透出一丝顽皮,“还真是,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勾三嘴角抽搐:“我都已经过滤掉一大半儿了好不好!”
勾三觉得和温浅说话脑瓜仁疼,这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也闹不清他哪句玩笑哪句真话。就算一个劲儿和自己说,别看他表情要看他眼睛,可说着说着就被他拐跑了,等再去看眼睛时,蛛丝马迹早无影无踪。
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勾三酝酿好半天,才一本正经的看向温浅:“不和你扯没用的了。我就是想跟你说,要真喜欢老白,就别放他一个人。现在伊姐姐也走了,他就真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了。”
温浅静静听着,沉默,却全神贯注。
“你的伤在身体,早晚会好。可老白的里面,没有解药。”勾小钩说着垂下眸子,淡淡道,“老白心底有道伤,特别浅特别浅,比你的剑还要浅。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可那伤确实在的,它偶尔就会冒出来,轻轻的疼那么一下。这一疼,老白就会往后缩,直到缩进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温浅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勾小钩身上一点点的散出来,半晌,他才尝试着问:“寂寞吗?”
勾小钩抬头对上温浅的视线,却坚定的摇摇头:“不光是寂寞。你看我一个人不也活蹦乱跳的。寂寞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
“说不好,”勾三挠挠头,憨憨的笑,“就是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温浅挑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嗯嗯,就这意思。”勾三猛点头。
温浅笑了,淡淡的。勾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连眼睛都在笑的时候,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