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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61章 浅伤(四)

    三月初三,白家山下了第一场春雨。如果不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勾三及时发现,也许老白便将它们错过了。那雨太小了,细细的丝线无声无息的降落,染在地面,根本拍打不起水花。天也几乎没阴,亮亮的,与平常无异。

    “下了半天了,地面怎么还不湿……”勾三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

    老白递给勾三一个葱花饼,然后挨着他也坐到了台阶上。看着勾三没什么活力的样子,老白打趣道:“这伊姐姐下山不要紧,我怎么瞧着好像把咱小钩的魂儿也跟勾走了。”

    这是伊贝琦离开的第五天,也是勾小钩萎靡的第五天。老白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无情,自己和伊贝琦认识多久,勾小钩又和伊贝琦认识多久,可这会儿,身边的孩子却好像比自己对伊婆娘还要在乎和思念。

    见勾小钩迟迟没反应,老白只得宽慰道:“放心,你伊姐姐身怀绝技,不会有危险的。要真有不长眼的恶人敢打她的主意,那倒霉的也定然是那恶人。”

    “我不是怕伊姐姐有危险,”勾小钩撇撇嘴,忽然长吁短叹起来,“我是觉得这伊姐姐一走,院子总好像空空荡荡的,也没个人斗嘴,安静得有点不自在。”

    老白哑然,他没想到勾小钩的没精神是因为这个。心情有一点微妙的复杂。

    “呃,我不是说你闷,”勾小钩敏锐的察觉到了老白的情绪,赶紧道,“我是说这个山顶上闷,就像……就像我家那座空墓。”

    老白被勾三脸上的落寞弄迷糊了:“你不是说你家冬暖夏凉可好了吗,住着舒服,又没人打扰的。”

    “老白,我以前是不是总和我你说我不爱跟活人打交道?”

    “嗯,怎么了?”老白不明白勾小钩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嘿嘿,其实我是骗你的。”勾小钩转过头来,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可这一次,老白却觉得他没笑进心里,那双眸子闪烁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

    老白没出声,他等待勾小钩继续说下去。

    果然,勾小钩敛了笑容,微微垂下眸子,缓缓道:“每天清晨,风会从墓道口吹进来,可除了这个,什么都没了。我听不见树叶沙沙响,也听不见鸟儿喳喳叫,看不到旭日,看不到夕阳。墓地里是最安全的,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谁都不会出现。我说我不爱跟活人打交道,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他们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他们渴望的和我渴望的也不一样,我讨厌他们,我觉得一个恶人比十个恶鬼还面目可憎,我宁愿自己呆着,所以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快与世隔绝了。但是老白,时间长了我才发现,孤独有时候比恶人还可怕。我最长的一次盗墓,是在地底下呆了一个月。那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墓,数不尽的明器,真真让人叹为观止。整整三十天,我对着棺材啃干粮,看着尸骨喝凉水,我探遍了每个墓室,找出了所有陪葬品,可当它们全都堆放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竟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明器,与它们无异,游走在冰冷的地下,于腐朽和湿气中长眠。我在想,是不是哪怕我马上死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因为不见了勾小钩而伤心难过,那么一想,我忽然就害怕了,特别特别的害怕……”

    老白静静的听着,心里苦涩得厉害。他觉得完全能够理解勾小钩的那份害怕,因为他也曾不只一次的恐惧过。“被人需要”是一个人存在意义中最重要的部分,可他和勾小钩的这里,都是空白。

    “能去参加言是非的喜宴真好。”勾小钩忽然吐出这么一句,抬起头,这一次,他是真的冲老白笑了,“活人也分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我不准备回地底下了!”

    “那你的生意怎么办?”老白直觉的问。

    “生意当然还要做啊,”勾小钩好笑道,“挖完我就出来嘛。然后找处风水宝地,盖个勾宅。”

    老白莞尔:“那等你往生直接把宅院改墓地,倒也省下不少工夫。”

    “呸呸呸,不许这么咒人的!”勾小钩把眉毛皱成了毛毛虫。

    “啊,抱歉,失言了。”老白有些后悔自己的快嘴。

    勾小钩其实并不是真介意,所以老白这么一说,他便马上释然了。然后继续自己刚刚的话题:“我的空墓在地底下,所以我走出来就暖和了,认识你们就不寂寞了。可是老白,你的空墓在心里,所以你走到哪儿,或者认识再多的人,你骨子里还是冷的。”说着勾三忽然抓起老白的手紧紧握住,然后道,“你看,都开春儿了,你手还是这么凉。”

    老白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道:“我手脚爱凉是因为气血不畅好不好,什么心里有座枯坟。”

    “我没说枯坟,是空墓。”勾小钩纠正。

    老白嘴角抽搐:“这有区别么?”

    “当然,枯坟里都是厉鬼,空墓就没有。”

    “……”老白决定不再进一步探讨此结论的可靠性,以免引出勾小钩大侠“不平凡”的经历。

    见老白似乎不争了,勾小钩才耸耸肩膀:“伊姐姐和我说,你心里特别苦。之前我搞不懂,现在好像能觉出一点了。”

    “听她瞎说……”老白想笑,可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就当是瞎说吧。”勾小钩不再去看老白,而是望向院子的空地,细雨终于把地面浸湿,在人们没有察觉之时,“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人呆着,再怎么吃得好穿得暖过得舒坦,都肯定会寂寞,寂寞了就不可能开心,不开心又怎么能活得舒坦?”

    前面老白听着还是挺有感触,到后面忽然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只见他半眯起眼睛,慢悠悠道:“说吧,你这都抖落一车的话了,什么目的,从实招来!”

    勾小钩嘿嘿一乐,也不含糊,直接坦白:“你跟我下山呗。”

    老白有种被打败的无力感,好笑道:“勾大侠,我确实对进人家的坟没兴趣。”

    “那你给我把风。”

    “站在墓道口?你饶了我吧。”

    “可我要是走了,山上就剩你一个人。万一打雷把房子劈了谁帮你盖?下雨把地窖淹了谁帮你修?有个风寒发热的,谁给你煎药?万一你就这么的一命呜……”

    “打住!”老白实在听不下去了,“勾小钩大侠,你巴不得我活不到本命年是不是。”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勾小钩委屈的扁扁嘴。

    “你晚上想吃什么?”老白忽然问。

    “嗯?”勾小钩没反应过来。

    老白翻翻白眼:“晚饭啊。”

    “哦。”勾小钩愣愣的,直觉道,“土豆炖肉。”

    “没问题。”

    老白得令,转身进了厨房。留下一脑袋雾水的勾小钩,还没弄懂怎么就从跟不跟自己下山变成了晚饭食谱。

    切肉的时候,老白把自己的手指头当成了食材,险些一刀毙命。幸亏反应及时,才只留下个小小的口子。可光这一件事,老白就知道自己已经给勾三乱了心神。要不是他及时的钻进了厨房,这会儿指不定给那家伙扒成什么样呢。如果他是只埋在土里的木盒子,那勾三就绝对是锲而不舍的钻地鼠,不辞辛苦一层层扒着,目的就是他把给提溜出来。

    明明之前一直过着这种日子,明明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为什么最近却越来越耐不住了呢。老白想不通,最后只能把原因都推到勾三身上。那双眸子,太过光明,也太有煽动性。

    老白的手艺赶不上伊贝琦,但也是照着伊婆娘偷师来的,所以也是像模像样。勾小钩一上桌连话都顾不上说,先稀里糊涂扫了大半,觉得肚子有了底儿,这才想起来闲话家常。

    “老白,你为什么不娶伊姐姐呢?”

    老白一口咬到了筷子,用力过猛,牙钻心的疼。

    饭刚下去一半,他没法说自己吃饱了。又不能像下午那样遁入厨房。这个时机也许不是勾三特意找的,这个问题也许只是这家伙的随便一想,可是,该死的让老白没法回答。面对这样一双眸子,他居然不敢去撒谎。总觉得在勾小钩这里,任何遮掩都无所遁形。

    “老白?”勾小钩没等到回答,遂目不转睛的望着老白,一脸不解。

    看,就是这眼睛,清亮的让人透不过气。

    “我没办法娶她。”这是老白最委婉的回答。

    可惜显然没办法让凡事总要弄个透彻的勾少侠满意。

    “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但不是想成亲的那种。”

    “想成亲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老白深吸口气,似乎努力在拼凑一个完整的伴侣模样,可半天徒劳:“说不清。反正就是想要亲近,想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说话,也会特别高兴。”

    “老白,你有喜欢的人了。”勾三淡淡的,却无比肯定,“是谁,我认得吗?呃,去了言是非的喜宴吗?”

    嗓子莫名的发紧,老白想说什么,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狼狈的想躲开勾三的目光,可还没成功,意图就被勾少侠直接戳破。

    “你干嘛不看我?”

    “……”被逼到了死角,老白反而坦然了。好像就忽然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于是他好整以暇的笑笑,揶揄道,“看你干嘛,你又不是长得倾国倾城。”

    “我又不是女的,干嘛要倾国倾……等一下,你又顾左右而言他!”看起来同一个石头,勾少侠是不会被绊倒两次了。

    老白敛了笑意,放下筷子,轻轻的深呼吸,刚要开口,却听勾三嘟囔:“算了算了,不问你了。”

    “嗯?”老白瞪大眼睛,他刚刚准备好,不能这么折腾人的!

    勾三却一副很是体贴的架势:“这样,究竟是谁你先留着,等将来我有了喜欢的人,咱俩交换。”

    有交换这个的吗!老白哭笑不得。话已到嘴边,这会儿不说,他怕又不知藏到何年何月了。倾诉的愿望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汹涌而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勾小钩。”

    “嗯?”

    “我喜欢温浅。”

    “……”

    “喂。”

    “你能……再说一遍么?”

    “呵,我喜欢的人是男的,叫温浅。勾少侠认得吗?”

    “废话!”

    “成,继续吃饭。”老白扬扬嘴角,几乎是欢快的重新拾起了筷子。

    我喜欢温浅,短短五个字,老白从来不知道说出它们,竟会像卸了千斤的重担,心都好像会随着风飘起来。天没塌,地也没陷,枝头的花苞没枯萎,山间的小溪没干涸,他的这份心情原来不如他所想那般具有杀伤力,天地万物,依旧祥和。

    这就够了。

    “老白……”勾小钩忽然轻声唤着,人似乎还没有从意外的答案里缓和过来,可脑袋还在自顾自的转,思考依旧继续,“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下山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老白好笑的反问。

    “告诉他你喜欢他,想跟他成……”勾小钩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到这里忽然断了,半天才呐呐道,“呃,两个男人,可以成亲不?”

    老白微微仰头,深呼吸,压下眼底的热气,然后才认真的看向勾小钩:“不能。不只不能成亲,连告诉他也不成。”

    “为什么?”勾小钩不懂。

    老白苦涩的浅笑,一字一句道:“这是病。”

    勾小钩沉默了。之后的很久,他都一语不发。老白有些愧疚,他甚至开始后悔和勾小钩说实话了,他反复的想刚刚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把心里深藏多年的东西挖出来了呢。何况那又并不是什么亮晶晶的宝贝,而只是一堆破石头。

    晚饭,就在这样的安静中结束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勾小钩要帮忙,老白说了不用,可那家伙莫名坚持,最终老白只能由着他去了。结果在帮老白刷碗的时候,勾小钩终于吐出了那句在他肚子里转了东南西北十几圈的话。

    “我觉得温浅有病。”

    老白被吓了一跳,不光是勾三莫名其妙的出声,更是因为他话里的内容:“温浅有病?什么病?你哪儿瞧出来的?严重吗?”

    勾三愣愣的眨眨眼,好半天才弄懂老白压根没明白自己说的话。只好重新说了遍:“你不说这是病嘛,所以我觉得温浅也有,他得了和你一样的病。”

    “怎么可能……”老白觉得勾小钩的话像是天方夜谭。

    “怎么不可能,”勾小钩目光炯炯,“如果这真是病,那就不可能光你一个人得,又不是你白家祖传的。”

    勾氏歪理又出现了,老白应对无能。

    勾小钩继续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总觉得温浅哪里别扭,按理说他和言是非都是你朋友,可看你的眼神儿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就像你提到言是非和温浅时,表情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老白是真诚的对此非常好奇。

    “反正就是不一样。”勾少侠说了等于没说。

    老白没好气的敲了下勾小钩的头:“得,你要么好好刷碗,要么回屋睡觉。”

    “我真觉得他对你特别,你不去问问吗,”勾小钩颇为不甘心的扁扁嘴,“万一呢,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别守着这座臭山了。”

    “嫌臭你别住啊。”老白故意恶声恶气的调侃。

    哪知勾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闷闷道:“我就要走了。”

    虽然明知这家伙总归要走,可真正听见,却真的舍不得了。就像勾三曾经说过的那样,很舍不得很舍不得。人还未走,寂寞已至。

    三天后,勾三收拾完毕,启程下山。老白一直把他送到了白家镇外。

    “这回又准备让哪家墓地遭殃啊?”老白打趣着,希望能冲淡些心里的难过。

    “不知道,摸到哪儿算哪儿,”勾三咧嘴笑,“要摸着好东西,我一准儿拿回来给你。”

    “呃,你自己留着就成。”老白敬谢不敏,他可不想往家里摆上尊铜鼎或者死人嘴里的夜明珠之类,想想都寒。

    “啊,对,还要去找言是非。”勾三忽然道。

    “找言是非干嘛?”老白不解。

    勾小钩叹口气:“笨,让他去找李大牛呗。”

    老白眨眨眼:“那你找李大牛又准备干嘛?”

    “我想他了啊!”勾小钩直截了当,理所当然。

    老白一怔,忽然乐了。可不是,找人还有什么理由,无非就是思念了。思念,不如相见。

    春末夏初,白家山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勾小钩满载而归,倒没带什么铜鼎夜明珠,可一包袱珠宝足以照亮整间院子。据他所言这只是一小部分,怕送多了老白不接受。

    第二,老白在勾小钩和珠宝的双重冲击下,脑袋晕晕乎乎的终于决定下山。目的地和勾小钩一样,直指言是非。差别,可能仅在于寻的人不同罢了。

    第三,就在老白和勾小钩准备启程的前一夜,白家山上飞回了言是非的信鸽。不过上面绑着的信不是言是非而是温浅写的,大红的纸,金色的字,再明白不过的喜帖。这下人不用寻了,时间地点,跃然纸上。

    勾三曾经说过,你窝在山里,思念根本传不出去。就像我明知道你肯定会想我,可时间一长,那种不确定就会慢慢出来,再长,就会以为你不想我了。

    现在,老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