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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6章 山花烂漫如血(二)

    老白打了个寒颤。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暴跳如雷横眉冷对再不济也要居高临下义正严词的怒指控诉。可结果是,他只打了一个寒颤。

    “开、开什么玩笑……”寒意从身体里窜出来,老白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克制牙齿不去打架。

    伊贝琦垂下头,手轻抚光洁的绸缎被面:“不是开玩笑。我喜欢那孩子,那孩子也喜欢我,成亲不好么?”

    “他……喜欢你?”老白呐呐重复,似乎只接收到了这一条讯息。

    “他也喜欢你。”伊贝琦说着抬头,轻轻瞥来一眼,似笑非笑,“相依为命就我们仨,他还能去喜欢谁呢。”

    老白咽下喉间苦涩,强迫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既也知道,为何还要这般?总有一天他会下山,会遇上更多的人,会知道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下山?”伊贝琦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眨着漂亮的眸子轻嘲道,“下的什么山?有你这个师傅在,他压根就没机会亲历江湖,不是么?”

    就好像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对你露出毒蛇一般的獠牙,这样的伊贝琦,老白无从招架。

    轻轻吐口气,伊贝琦忽然抬手摸了摸老白的头,就像平日里老白对周小村做的那般:“老白,我三十了,我不想离开你,可你……从来没给过我机会。”

    满满的苦涩,从伊贝琦的眼底蔓延开来。老白不忍去看,只能别过头。

    伊贝琦的手顿了顿,最终缓缓收回。很快,她又换上一副愉悦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和小村成亲,再也不用惦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呢,也不用担心小孩儿一天到晚的想下山,一举两得岂不很好。”

    “我不同意。”老白望向伊贝琦,第一次如此明了而坚定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绝对不会同意。”

    “老白!”伊贝琦似乎对老白难得的武断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有些恼。

    “对你,我不必找那些个借口,我怎么想的你一清二楚,不是么。”老白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番话,顾不得狼狈,顾不得难堪,他明确的在向伊贝琦……示弱。

    伊贝琦敛下眸子,起身,微妙的拒绝。

    临出门时,女人背对着老白,幽幽道:“小村明天会来和你说成亲之事,这是我们商量好的,由他来说,只是我放心不下,这才提前……算了,对我,你确实不用任何借口,但对那孩子,但愿你有足够合适的理由。”

    “你一定要和他成亲吗?”看着那抹柔弱的背影,老白的声音发颤。

    伊贝琦的回应是一抹苦笑,微弱的就像狂风里摇曳的烛光:“铁心了。”

    随着关门声,老白无力的瘫在了床铺上。

    是夜,狂风大作。

    不一会儿,雨点便劈里啪啦的落下来。砸在屋顶,砸在地面,砸在叶间,砸在窗棂,砸醒了原本就没有睡好的老白。

    冬日的炉火早已撤去,可这会儿,老白却忽然很思念它们。

    三个人的家,已经相依相偎十余年了,为何一定要改变?老白把被子攥得紧紧,伊贝琦说成亲后还会和从前一样,呵,怎么可能,纵使仍然住在一起,可变了就是变了,再也回不去。不同意,几乎是斩钉截铁绝无转圜的。内里原因是什么,仅仅因为伊贝琦年长小村十余岁?自然不是。他喜欢那小孩儿啊!喜欢到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栓在自己身边,哪也不去,就这么两个人做着伴儿。那孩子的一颦一笑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肉,是他风餐露宿行走江湖时寒夜里唯一的慰籍。他,爱那个孩子啊。

    老白的痛苦,无法改变既定的事情。第二天晌午,刚吃完饭碗筷还没撤,周小村就在饭桌上提了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孩儿脸蛋微红,就像山上的榆叶梅。

    “不行。”老白难得的没有起火气,也可能是早有了准备,又或者脾气在昨天都对伊贝琦用光了。

    “师傅?”周小村似乎没料到老白这么快就否决,按他所想,老白起码应该先惊讶再沉思最后慎重斟酌言辞。

    “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成亲之事岂能草率?”老白说得头头是道,一副道貌岸然。

    “可是我喜欢伊姐姐。”周小村想也没想,道,“白家镇上的王五和我一般大,他去年就成亲了。”

    老白管他王五王六,别人可以,但周小村就是不行。

    “师傅……”

    “你不用多言,总之,这门亲事打我这儿就通不过。”老白放下碗筷,眸子里满是冷冽。

    “你怎么能这样……”周小村呐呐的,有些委屈。

    往日里周小村只要这般,老白定是哄着的,可今天,老白也是铁了心。他想,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任性过,恣意这一回,就这一回,不成么。

    打圆场的还是伊贝琦,也只能是她。

    “好了,小村,你先回房,伊姐姐要和你师傅说会儿话。”

    “可……”周小村有些犹豫。

    “乖,你先回去。”伊贝琦给了周小村一个放心的笑,末了目送小孩儿回房,自己才又折回来,对着老白道,“我们,到里屋去说。”

    “不必,这里就可。”老白沉着声音,道。

    伊贝琦凉凉道:“你不介意?回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老白抬眼,对上女人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慌。最后,两人还是去了老白的房间。进门后,伊贝琦把门栓悄悄搭上,才转身面向老白。两个人就那么站在屋子中间,似乎都忘了落座。

    “当年,你就不该把他领上山。”这是伊贝琦的开场白,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每一呢喃当年,必定感慨万千。

    “如今这般,提当年还有什么意思。”老白扯扯嘴角。

    “当然有意思,因为这只是一连串错误的开始。把他领上山是你的第一个错,收他做徒弟是你的第二个错,喜欢上他是你的第三个错,今后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错,只要你还……”

    “也许你是对的。”老白忽然出声,目光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像尘埃般轻轻落在记忆深处的盒子上,“一开始接周家堡的生意,就是个错误。”

    伊贝琦皱眉:“那个不是你的错。千错万错,可周家灭门,你没错。从头到尾,都是慕容离捣的鬼,你并不知情啊。”

    “但人是我引去的,如果我不接那单生意,慕容离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周家,更不可能把周家上下几十口人……”老白说不下去了。

    伊贝琦咬咬嘴唇,一时无言。老白是间接凶手,任谁来了也没法为他辩驳,这是事实,毋庸置疑。

    “为什么把这孩子领回来呢,”伊贝琦语带哽咽,“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

    老白蹲了下来,把眼睛埋进胳膊,痛苦的低吟:“我喜欢那孩子啊,你明知道的……”

    伊贝琦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环住老白的身体:“可是你不说,你偏要憋着。我不抢,别人也会来抢。”

    “说了又如何,说了就能在一起吗?两个男人?”老白不可抑止的抖了起来,“这是病,我治不好,但我忍得。”

    “那就让我们成亲,你也就能死心了。”

    老白没再说话,只是在伊贝琦的怀里使劲儿的摇头。

    伊贝琦吸吸鼻子,一种说不出的痛让她几乎窒息。男人喜欢上男人,在她看来如此不可思议,如果在以前,她定会嗤之以鼻退避三舍,可如今,在默默陪伴了这个男人十多年之后,她只觉得心疼。

    怀里男人是如此的纠结而矛盾,他的压抑,他的挣扎,自己都看在眼里。喜欢一个人,却无论如何就是不说,他能对这个人好,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可同样的,他也能忍着这份感情,十年,二十年,直至忍进棺材。

    他在忍,她也在忍。不过她没有他那般能耐,她忍不住了,她孤单怕了,她想要家,想要一份名正言顺的温暖。对周小村的感情复杂得她自己也说不清,姐姐,母亲,爱人,她似乎担负了多重角色,可她确定那其中是有男女之爱的,这就够了。

    那之后,为成亲的事,老白和另外两个人展开了拉锯战。其实这事如果放到寻常人家,老白是没有任何置喙余地的。可这是白家山,只有他们三个人的白家山,搭伙了十余年的临时家庭,老白无疑已经成了一家之主。他是最终拍板那个,他不点头,另外两个人绝不会动。

    但老白,就是死也点不下这个头。

    周小村起先还是来软的,采取哀兵政策,可冷冰冰的钉子碰了无数回后,小孩儿急了,也气了,他的气也许不是因为和伊贝琦成不了亲,而是他忽然发现他自以为长大了却没有办法为自己做主,这是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叛逆,也是一切冲突的来源。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四月下旬的一个下午,那时候伊贝琦下山买菜和杂货去了,不在,家里就剩下老白和周小村。而争吵也就在无人劝阻下节节升级,最终老白破天荒的吼了人,周小村却一点没犹豫的吼了回去,他说,你是我师傅,不是我爹!

    老白没克制住,重重的给了小孩儿一巴掌。随后把自己锁进了屋子。小孩儿兴许是吓傻了,又或者隐约意识到这次闯了大祸,硬是没顾上脸颊的红肿直接拍起了老白的房门。

    “师傅,我错了,小村知道错了,师傅,你别生气,别不要我……”

    小孩儿下了狠力气,重重的拍打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最终,老白还是心软了,打开门,小孩儿直接扑进了怀里。

    “师傅,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比我爹娘都亲。”小孩儿哭红了鼻子,在老白的怀里使劲蹭。

    老白轻叹口气,把小孩儿的脸擦了又擦,多日来第一次语重心长的和小孩儿说话:“小村,你才十七,莫说没在江湖历练过,就是师傅的手艺你也没尽数习得,为师不是一定要阻止你成亲,你和伊贝琦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现下,确实不合适。”

    “真的么……”

    老白眼里精光一闪,在小孩儿隐隐的询问中找到了动摇的裂缝:“当然。你不是还想为父母报仇吗,大仇未报如何能成家立业?”

    “呃……”周小村眨眨眼,没了言语。

    老白在心底深吸口气,下了重药:“这样,你再跟为师学五年,五年后你也才二十二,那时成亲也不迟。”

    周小村低着头,想了良久,最终从老白怀里出来,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这五年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师傅和我爹娘的期望。”

    老白在心底长舒口气,面上却还略显为难般:“伊贝琦那边……”

    “等伊姐姐回来我去和她说。”周小村目光炯炯,道。

    老白无暇去分析小孩儿眼里前所未有的坚定究竟是何含义,更坚固了他报仇的决心也好,更坐实了他离开自己的念头也罢,起码,还有五年不是么。对一个本就没有奢求的人来讲,足够了。

    目送周小村离去,想着伊贝琦听见这消息会是何种表情,老白五味参杂。伊贝琦和周小村之间,几乎没犹豫的,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并且用了并不算光明磊落的手段。

    可那又如何呢,他本来就是个生意人,无商不奸啊。更何况,他只是偶尔狡猾一下,不是么。

    仰躺进床里,老白抬起胳膊,袖口的碎花绣素白淡雅,那是伊贝琦一针针刺上的。老白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笑伊贝琦白费劲,这绣和衣服底子一个颜色,谁看得出来呢,可伊贝琦却说,这绣和某人搭配刚刚好,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一片素白,可近了才知道,根本一肚子的弯弯绕。

    咽下喉间的苦涩,老白扯出个难看的笑,咕哝着:“还真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小肚鸡肠上了,老白,你说你多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