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一行人是九月初九晌午抵达翠柏山庄的。翠柏山庄地处城郊,庄外多是一些不太密的小林子,老白的马车就是停在了这里。白事宴都是傍晚后才作,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连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好好拾掇一番。
周小村已经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看着那些易容的材料就出了神。白白的就好似馒头,黑乎乎一团的就像芝麻糊,连那些描眉画眼的碳木都好像成了就饭的咸菜疙瘩。
老白本来想让周小村自个拾掇,可见了小崽子的眼神,下意识的就咽了咽口水。那些材料随便哪个,进了肚儿都是要命的家伙。
无奈,老白叹口气,先在周小村脸上摆弄起来。
“你是饿死鬼投胎啊,一路上馒头都给你吃了。”老白难得发自肺腑的责备小孩儿一次,实在是这一路上啃干饼子啃得他牙痛脸痛心口痛。
“我也不想,那就是饿嘛。”周小村委屈的咕哝,低头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抻长了的手脚,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看,我没浪费粮食。
说完,周小村舔舔嘴唇似在回味。老白正给他描唇呢,那孩子一砸吧嘴,描笔差点给他咬进去。
伊贝琦一旁看着轻笑出声,摸摸小村的头,道:“小馋猫儿,一会儿进了山庄就有好吃的了,再忍忍。”
周小村这才消停。过了一会儿,嫌老白过于仔细磨蹭,遂把材料揽过来,自己鼓捣起来。
老白也乐得清闲,周小村的手艺虽说还差得远呢,但在这混乱的大场面里糊弄糊弄,还是绰绰有余的。思及此,他便转身给伊贝琦易容去了。
之所以临到山庄门口再度易容,老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们一路上三人同行,虽说没出什么纰漏,但毕竟与太多的江湖客都打过了照面,再一入山庄,便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不说别的,光那位络腮胡大侠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老白展望白事宴场景之络腮胡篇:
柏谨柏轩端坐于堂上,众江湖客端坐于堂下,七净大师叽里咕噜嘟囔往生咒,众僧唏哩哗啦漫天撒冥钱,一时间山庄大堂浮面群情悲恸,内力暗潮涌动……忽然,一记气势如虹的呼喊,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你也是给柏老庄主奔丧的啊!上次忘记问兄弟姓甚名谁,这次一定要结交……柏谨警惕的看过来,柏轩期待的看过来,众人疑惑的看过来,不知蛰伏于何处的温浅冷冷的看过来……
――老白连打了好几个寒蝉,甩甩头抖落正在大野地里驰骋得风中凌乱的心思,易容态度更加认真。
和路上不同,这一次,老白把自己易成了十七八的俏俊生,伊贝琦则成了样貌平平,至于周小村,老白的本意确实是他把弄得粗犷一些,没成想这孩子自己鼓捣完,倒比老白设想的还要好上一些,虽说手法尚显粗糙,但极具神韵,老白有了那么点看着自己孩子终于成才的欣……
“咦,小村呢?”把易容工具小心收好后,老白才发现孩崽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伊贝琦闻言也担心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结果就看小孩儿一脸幸福小花儿似的拎着满手不知道什么物什蹦蹦达达回来了。到了跟前老白才看清,那是几套锦帛的衣服,料子中上,看起来还很新。
“哪儿来的?”老白连忙问。
“刚我在那边转悠,听远处有马蹄声就连忙躲到草里,结果那三个人可能以为我是野狗什么的,居然停下马往我这丢馒头,呸!我就干等着也不出声,果然他们可能觉得有趣全都下马过来了,我找准时机就把伊姐姐给的迷药撒了过去,他们就扑通扑通的趴那儿了。”周小村微微皱眉,脸上有那么点不以为然,“切,他们才是野狗呢!把我当畜生,瞎了他们的狗眼!”
老白扯扯嘴角,忽觉果然还是要认真奉行些古训的――如外出江湖切忌招猫逗狗。
估摸着能做出此等行径的料想应不是什么大门大派,老白也就放下心来,道:“正好,咱们这身衣服也该换换了。”说罢,毫无愧疚的跟伊贝琦还有周小村瓜分起不知名少侠们的衣物。
待一切收拾妥当,天色已然隐隐有了暗下来的趋势。其间不远处的大道上不断有马蹄经过的声音,老白知道,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我们前后进庄,就当谁都不认识谁,知道吗?”
“师傅,你都嘱咐好几遍了,不就是为了事成之后好脱身嘛,记住了记住了。”
“真的?要不我再说一……”
“老白,我的好脾气和耐性都可少呢。”伊贝琦微微挑眉,语气煞是温柔。
老白不甘不愿的闭了嘴,一个两个都敢欺负他了,也不想想他这般辛苦为谁忙。
叹口气,老白让伊贝琦先行进庄,接着才是周小村,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他也走进了山庄大门。
因为是白事宴,所以山庄门楣上搭着长长的白色灵幔,随处可见的也都是白色灯笼,乍一看还真有些像义庄,让老白觉得脊背发凉。
来客都要在一进庄的帐房那儿登记,这是大户的规矩,能让主人对于前来吊唁的客人心中有数,将来如若他人有事也就不会缺了礼数。同时如若有悼念之词,也可封于信封交与帐房,因为回头会在仪式中一一诵读,以示对故人的祭奠和尊敬。
长长的宣纸裁成狭长形扑散开来,已经密密麻麻书写满到了一半,悼念的信封则也垒成了厚厚一叠。老白一眼就看见了伊贝琦隽永的字体,五华仙宫尹若瑶。老白笑笑,这名字倒像是伊贝琦喜欢的样子。紧接着伊贝琦后面不远处,就是周小村那几笔狗爬似的字儿――吃嘴山粥小粥。老白险些吐血,且不说江湖压根就没有吃嘴山这个地方,就这名字怎么瞧着都像诨名。
“这位少侠,有何不妥么?”帐房见老白迟迟不落笔,出声询问。
老白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留下了自己刻意伪装过的字迹,隋太白。
帐房见老白未留派别,遂问道:“少侠的门派是……?”
老白抱拳:“初出江湖,无门无派,因受到过柏老庄主的恩惠,故前来吊唁。”说罢将自己带来的悼念信封放到了那一叠的最上面。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礼数又这么周到,帐房自然放人。
老白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却仍面色从容的踏进了那已熙熙攘攘的聚义厅。手心的汗,一半来自编瞎话的心理紧张,一半则是因为不经意瞥见的那宣纸最前面的一个名字。
温浅来得如此之早,是因为想在这山庄守株待兔吧。老白思付着。只是,这猎人不认得兔子,兔子亦不识的猎人,到最后恐怕都得围着那大树绕圈圈。
聚义厅里的人,大体都按照门派坐的。何门何派,瞧着衣衫便一目了然。仙素派自然不用说,清一色的女侠水灵灵的泛着彩光,而端坐于大厅东北角个顶个壮如山的络腮胡们,腰间的牛角刀则清楚的告知众人他们来自草原,至于达摩院众僧则果不其然坐到了前堂,正集体敲着木鱼儿诵经呢。当然并不是每个帮派都能恰好来一桌子人,于是更多的江湖客们自然拼拼凑凑坐到哪儿算哪儿。
伊贝琦和一群女侠们坐到了一起。
“是以纵观这驻颜之术,要内外兼修,外要照顾,内要调理,且心气儿亦非常重要……”
老白眨眨眼,恍惚中伊贝琦似乎摇身成了那被众姐妹星捧着的月亮。
周小村则顶着那粗犷面容和丐帮混到了一起。
“要说这食,我吃嘴山认第二,天底下就无人敢认第一。没听说过?那是我们帮主不爱招摇,诸位弟兄若不信,这一桌吃食我能给你们讲出来龙去脉,出自何处?哪派菜系?做的时候最忌讳什么?最要注意什么?还有那菜背后的故事。就拿诸位帮派的叫化鸡来讲,这道菜最讲究的就是……”
老白再度眨眨眼,恍惚中周小村似乎正在地上刨着那烧鸡坑,周围则蹲了一溜溜等吃的叫花子。
叹口气,老白头一回意识到把这二位塞进自己家那深山里有多么的对不起江湖。
定了定神,老白才发现,言是非居然也来了,此刻就坐在西南角的圆桌边。那桌子才坐了半边,人不多。几乎是下意识的,老白走了过去。
“各位幸会,在下隋太白。”老白有理的抱拳,话音刚落,就接收到了言是非递过来的秋波。
认识这么多年了,老白对此人时不时施展的壮士媚眼仍然没有抵御能力,瞥一下,便头皮发麻,那凉风直往脊梁骨里窜。
避开言是非的视线,老白特意挑了个和他斜对角的位置,以免被流转的眼波杀伤。坐定后,老白冲左右侠客们友善微笑,却在见到熟面孔后微微迟疑了下,幸亏反应够快,才很自然的遮了过去。
一连相见两次,老白觉得事也真巧。青年还是破庙中那样一团和气,对于换了一副脸孔已然又是陌生人的老白仍然友善的点头致意。
这一次,老白总算看清了青年的剑。因为此刻剑鞘已经不知所踪,露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轻巧的挂于青年腰侧。老白知道有些剑客在特殊情况时喜欢如此,因为出剑会比平时快上许多,虽然使剑的人也多了分危险。
老白燃起些许好奇,不过并没有深究的心。他只是觉得那青年的剑真的很薄,很薄,看材质应该是寒铁的,可那剑身薄的就好像能透过光。
那剑想必很锋利,老白想,如果自己厨房的刀也能这般锋利,那平日里伊贝琦砍瓜切菜时一定会少了很多抱怨。
正当老白胡乱思索之际,耳边传来言是非聒噪的声音:“温少侠这剑,真乃剑中极品啊。”
青年微微颔首,微笑有礼却疏离:“哪里,言兄过奖了。”
老白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回头再看青年时,便觉得对方头顶隐约飘着不详的黑烟儿。还想拿人家那剑砍瓜切菜呢,敢情自己都快成案板上的大水萝卜了。
感激的递给言是非一个秋波,老白垂下把头埋进那茶杯里了。从现在起他决定装哑巴,不为别的,只求顺顺当当过了这白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