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谁家金屋彪悍娇――“你不把我磨死,就不会善罢甘休!”宋之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夏至到,蝉始鸣,天际乌鸦鸦的浓云翻滚,清凉殿外的一池粉白清莲,已然半绽半敛,圆荷吐露着芳香,映着殿阁间高树苍苍,愈发显得清凉殿阴寂寂。
这一日,正是夏至之日,文武臣工放假三日,宫眷命妇依循旧例入宫,做了绣囊和彩扇奉上。
秋凉殿本是佑嘉太后的夏宫,殿阁外面是竹木铺就的长廊,架在波光凛凛的荷池之上。
长廊上,已经坐满了京都各家命妇夫人和闺阁千金,衣饰打扮无不明丽夺目,一派花团锦绣的繁丽景象。
长廊的尽头,放着一架紫檀木屏风,大幅画绢上绘着千树万树雪白梨花,屏风之侧,空空闲置着一张绣榻,大约是佑嘉太后的位置,正在静待这一位母仪天下的贵人就坐。
宫眷命妇们闲话了一番彼此的衣饰脂粉,齐齐开始打量着空荡荡的绣榻,声音低低地交谈。
“听说了没,今天,她要来?”压低的女声,带着小心的询问。
“谁?”
“还会有谁?当然是被宋大人给宠到没边的……!”
她还没有说完的话,已然在众人齐齐的“嘘”声示意中停止。
在京都之中,不小心议论了陛下,也许不算什么大事,因为他虽然贵为九五之尊,然而不过只是个七八岁的幼童;多多少少也会有人嘲讽过佑嘉太后,因为她名义上是国母,看起来尊贵无比,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
独独只有这一位宋大人,连沾都不能够沾上,人人避讳不已。
京都之中,除了宋之徽,还有谁会被称为“宋大人”?
年轻的摄政大臣,手握权柄,独揽朝纲,心腹遍布朝堂,嫡系重兵把守京都,是真正手握重权的人物。
简而言之,摄政大臣宋之徽,是京都真正的主人,是这一片江山上真正的掌舵者。
而,被摄政大人给宠到没边的,除了博陵顾家的千金顾妩,还会有谁?
博陵顾氏式微零落,一年前,整个家族已经全部迁回故乡,只有一个女儿顾妩,没名没分地住在宋府,妻不像妻,妾不像妾,听说偏偏娇纵得宠得厉害。
京都世家之中,人人都知道顾妩的存在,只是她从来深居简出,并不曾抛头露面,显露在众人面前,因此,反而越发引人瞩目。
佑嘉太后从殿阁之中出来,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姿态端庄贞静,闲适含笑面对贵妇宫眷的行礼。
此刻,寂寂阴天欲雨。
不多时,已经雨丝缠绵起来,微小的雨滴落在平静的湖面,湖面上一一风荷举,水晕清圆,立在木廊之上听雨的宫眷,听见殿门前传来的脚步声,齐齐转过头去。
沿着清凉殿前的雪白台阶,有一位身段纤柔的少女拾阶而上,乌鸦鸦的发髻上,簪着一排玉色茉莉小花,穿着一件纤合度、极其修身的烟青色绉纱罗裙,纤腰盈盈不堪一握,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折断在风里,裙角缀满密密麻麻的玫红色蔷薇,裙摆像喷墨一样洒开,行步之间,花苞宛如愈放。
她微微侧头,回应众人的打量,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肌肤玉石般盈洁,柳叶眉下,墨玉点瞳晶亮,唇角弯了一弯,却不似微笑,脸上神色似喜非喜,似恼不恼。
这就是顾妩吗?
被权倾京都的摄政大人宋之徽给宠到没边的顾妩?
京都世家中,美人众多,她并不算顶尖绝色,纤柔面庞,本应该惹人垂怜,她的神色却带着乖张桀骜之意,给人傲慢嚣张之感。
命妇宫眷略略退后,让出中间一块空旷之地。
顾妩处之坦然,既不曾含笑感谢,也不曾屈尊退让,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径直走到长廊尽头屏风前的绣榻上坐下。
佑嘉太后还站在绣榻旁边,不曾就坐,顾妩既不曾先向她行礼,又僭越坐到主位,失礼至极。
纤柔少女侧头,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轻轻低声“啊”了一声站起,对着佑嘉太后曲膝行了一个礼:“给太后……”仿佛心不甘情不愿,勉勉强强吐出:“给太后……娘娘行礼!”
还不曾等到这一个异常贞静的年轻太后的回应,顾妩已经坐回绣榻,侧头对着佑嘉太后含笑,声音脆生生的如春莺啭:“太后!站着干什么?怎么还不坐下?”
她这样反客为主无礼,姿态却落落大方,显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顾伦理纲常。
面面相觑的命妇内眷,默契地彼此对视,心中虽然不满她的嚣张无礼,却都没有吭声。
“真无礼!除非你做了清河宋氏的夫人,否则也不过只是个笑话。可笑什么都不是,还这样大张旗鼓地炫耀。归根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只被宋大人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凤凰了,以为人人都要仰慕你!”
静默的人群中站出一位千金,脸带嘲讽地笑看顾妩,打破满室寂静,她穿着一身明亮的红衣,浓眉大眼,透着闺阁之女之中,少有的英姿飒爽,不愧是将门之女。
这一位勇气可嘉的千金,是傅作荣将军唯一的女儿傅以兰,她的父亲傅作荣,手握重兵,算是宋之徽嫡派中的嫡派,心腹中的心腹,仰仗着傅将手下的兵力,连宋之徽也不得不给面子,难怪她会这样不留情面。
长廊之上一阵寂静,只有雨丝打在湖面的滴答声。
傅以兰挑衅地看着顾妩,她知道宋大人宠着顾妩,在她看来,顾妩也不过只能够算是中上之姿而已,不过只是一个以色伺人的下流胚罢了,想必摄政大人再玩弄她几天也就厌倦了。
傅以兰娇斥:“等一会儿,我去清徽殿见大人,一定会记得跟他说一声,你,可真是给他丢脸!”
宋之徽处理政事的清徽殿,都可以让她随意进出了!
顾妩只觉得胸口莫名一闷。
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原来是宋之徽的新欢,怪不得方才傅以兰的娇斥里,还带着一点得意的撒娇撒痴。
“原来是傅小姐……”顾妩只觉得心中莫名有怒火起来,她微微侧头,没心没肺地冲着她粲然一笑,不过一瞬,灿如春花旋即已换成冰冷,突然剑拔弩张,“我管你贵胄之女,名门千金,我管你是宋之徽的旧爱新宠,谁要是在我面前晃来荡去,我就一剑毙了她!”
她的脾气向来不好,在宋府又向来嚣张跋扈惯了。
众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顾妩提起绣榻边插花的青瓷旧瓶,就往傅以兰的脑袋砸去。
瓷瓶“哗啦”一声落地,碎裂成一片一片。
傅以兰的额头殷红一片,血丝涌出,渗透了半边额角。
宫眷命妇乱成一团,有拿帕子来捂的,有唤宫女来敷药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突然传来清冷的男声:“顾妩,你在哪里?”语气冰冷,却隐隐带着焦急,竟然是摄政大臣宋之徽。
宋之徽只着一抹墨蓝布衣,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周身不见任何修饰,星目之上,剑眉紧锁,眸光流转之间凛凛阴冷,令人不敢逼视。
他避过人群拥挤,径直抓在顾妩的手上,握紧。
“发生什么事了,太后?”他虽是问的佑嘉太后,目光却只是盯在顾妩脸上。
一位是傅将的掌上明珠,一位是摄政大臣的金屋藏娇,都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物,这一位贞静的年轻太后,迟疑了一下,小心斟酌。
“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两位小姐言语之间发生一点误会……”佑嘉太后偷偷看了宋之徽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豫,缓缓吁出一口气,“想必傅小姐敷过药后,也没有大碍……”
傅以兰敷好药,一只手捂住额头的巾帕,另一手指着顾妩:“她对太后无礼矜傲在先,对我言行无状在后,她竟然用花瓶砸我的头!大人,你要为我秉公做主!”
傅以兰将门之女,本性很是直爽开朗,因为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语气就不免带着一点娇嗔,听起来反而像是撒娇乞宠。
宋之徽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顾妩,她正一脸无所谓,他心中明了,却只有无可奈何。
方才,他在清徽殿处理政事,听到来报顾妩已经进宫,他捧着卷宗,生生地再看不下去。
做主?
要怎么做?
把顾妩压在墙壁上,狠狠地吻死她?
宋之徽余光瞥过傅以兰受伤的额角,在他心中,若不是忌惮傅以兰是傅作荣的女儿,傅家有自己仰仗之处,连与之虚与委蛇的耐心都没有。
宋之徽看向傅以兰,脸上不动神色,脸色却稍稍和缓了一点:“傅小姐,既然受了伤,就不要拖着,快叫御医过来看看!可不能够马虎!”
被心上人垂怜,傅以兰只觉得心中一阵甜甜的,对着他笑得越发温柔娇羞。
宋之徽拽住顾妩的手:“闯了祸,让各位夫人见笑,罚你回家闭门思……”
砸得傅以兰头破血流,只是回家闭门思过的惩罚,宋之徽已经护短到狭隘的地步,然而,偏偏有人不领情……
他“闭门思过”四个字,还不曾说完,顾妩已经曲膝,直愣愣地似要在傅以兰身前跪下:“哦……原来是宋大人心坎上的人,请傅小姐宽恕则个,原谅我没有带眼识人!我这就给你这一位尊贵的千金,负荆请罪……”
她身前的地面上,俱是碎裂成一片一片的瓷器,棱角分明,锐利扎人,她就想这么跪下去。
宋之徽只觉得心头狂跳,她本是个娇气怕疼的,有时候磕着碰着,不小心扎了手,都要呼痛几天,性子又倔强乖戾,哪里是会服软的人。
她到底是又恼了,然而恼归恼,又怎么会作践自己的身体,不过是发作给自己看罢了!
宋之徽虽然一片清明,然而心中所有的从容不能自控地消失,再不能够冷静,一把揽在她的腰上,把她紧紧地拽回自己的怀中才放心。
“你不把我磨死,就不会善罢甘休!”宋之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在她的耳畔,咬牙切齿,恨恨的,低声――语调里,竟带着无可奈何的包容;是训斥,却分明旖旎柔情;排山倒海而来的挫折感,夹杂着无垠的纵容。
长廊之上寂静无声,宋之徽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依然清清楚楚地漏入命妇们的耳中。
宋之徽以刑官出仕,铲除异己心狠手辣,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平日里最是疾言厉色,高高在上,不容侵犯,又哪里会有谁见过,他这样情绪复杂,心潮起伏,甚至有一点温柔的时候。
始作俑者顾妩,诡计得逞,乖乖地任由宋之徽牵着自己的手,朝着殿门口扬长而去,回首以挑衅的目光直视着傅以兰,丝毫不掩饰得意和嚣张。
傅以兰只觉得顾妩的目光中,都在诉说着“你不过只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已”,将门之女从来被捧在手心,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只觉得这一次的憋屈,是不曾有过的屈辱。
傅以兰扔了额头的手帕,只任由药粉纷纷落下,追过来,一手扯住宋之徽的衣角:“大人……”
宋之徽回首,眼神却越过她,落在屏风上绘着的梨花之上:“怎么?我已经替她向你致歉,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曾!”眸光流转之间,是冰河决堤般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