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是怀宸的一个普通小混混,最底层的那种,见着稍微有点地位的都得点头哈腰的叫哥.平时帮人看看场子,带点毒品,或者跟着一群人后面壮壮声势,打个群架,整日混迹于怀宸最混乱的红灯区中,警察局更是常进常出。但他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每天跟着一帮兄弟吃喝玩乐,过的一直颇为快活,简直就是这世上最逍遥的事儿了。
但田野最近这几天却过得并不太好,平日里跟他关系最好的几个哥们儿都出了大事儿,四个人竟然为了毒资,光天化日之下动了枪,最后还打死了个无辜的行人。
田野其实也搞不大清楚那死了的人到底是谁,但听说是个来头极大的主,好像还是个警察,不要说是他那几个兄弟,就是他们的老大赵杰,也根本扛不起这责任。
他平日里看的场子也早已经被警方封停,因为跟那几人关系不错,前前后后被问了好几回话,但田野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整日里被弄得焦头烂额。
事情发生后的第五天,这小混混正窝在自己那一室一厅的小破屋子里看着电视,面前的茶几上乱七八糟的堆着五六个方便面盒子,这几天除非被叫出去问话,否则他根本不敢随便出门。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们这一片的小头目韩超呼唤他的声音也同时响了起来。田野有些头疼的从沙发上爬起来,磨磨蹭蹭的开了门。
还没等韩超说话,田野便抢先开了口,“超哥,那几个小子的事儿我真不知道,您这几天都问了好几回了,您再问我也还是不知道啊。”
“你小子,我还没说话呢,”韩超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进门的意思,“是老大吩咐的,你不是和那四个蠢蛋最熟悉吗,让你尽量把他们这半个月的行程写出来,越详细越好。”
“还有,照片上这个人,你见没见过,”韩超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田野,“特别是有没有见过他和那几个小子在一块儿,好好想想。”
“谁啊,”田野接过照片,那是一张相貌普通,但也算是五官端正的男人面孔,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看就是个社会精英人士,他这辈子也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根本毫无印象。
“没,一点印象也没有,这谁啊,”田野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将照片还给韩超。
“是谁你就别管了,照片收着吧,我这儿还有呢,”韩超却没接回来,随口又跟他说了两句话后便转身要离开,“那个行程你写的快点啊,我明天来拿,老大催的紧。”
“哎,知道了超哥,您放心吧,”田野满脸堆笑的送走韩超后,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露出一副倒了八辈子霉的表情。但还是不得不从自己那狗窝一般的屋子里硬是翻出了纸笔,开始努力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和那几个兄弟相处的细节。
他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几乎没什么机会提起笔写字,这会更是写的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加上他这被酒精和毒品快要弄坏的脑子一向不怎么好使,半个小时也就写了一两百字,连头都开始疼了起来。
田野恼火的把笔一扔,整个人横躺到了沙发上,顺手抓起那照片又仔细的看了几眼,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他愣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弹了起来,抓起笔就开始在照片上涂涂画画,一会儿功夫便将男人的两只眼睛都涂的漆黑一片,就好像戴上了墨镜一般。
看着这人现在的模样,田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知道自己刚才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因为他确实见过这个男人,只不过当时那人穿着一身随意的休闲装,戴着墨镜,看起来和照片上的完全判若两人。
那是大概十天前的事情,他们几个哥们儿在怀宸最乱的红灯区里有一处平时聚会的房子,一般都是在那儿喝酒吸毒玩女人,当天田野有点事情所以到的晚了大概近四十分钟,其余人早就开始狂欢了。
当他赶到楼下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男人正双手插兜,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正抬头看着整栋楼唯一有光亮的那处房间。
昏暗的路灯下,田野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到男人的一个侧面轮廓,平平凡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处所在是一栋烂尾楼,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来,也就他们几人将其中一间屋子简单改造了一下,当作隐秘的聚集地,因此这男人出现在这儿实在是有几分突兀。
田野刚想上前问一句,那人却已经转过身来,虽然看不到整张面孔,但田野却莫名觉得眼前这人身上满是流氓气质,好像常年在刀口舔血一般,比起他自己仿佛都只是一只纯良的小白兔。这种突然而来的古怪直觉既荒谬却又无比真实,一时间田野竟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看着田野的模样,那人嘴角略略挑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一言未发的走上前拍了拍田野的肩膀,然后便与他擦身而过,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那人失去踪影,田野方才回过神来,虽然那人实在有些古怪,但一方面他不愿多想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另一方面也确实着急上去跟几个兄弟一起嗨。因此很快也便放下了心中疑惑,匆匆忙忙的便上了楼,跟谁也没提起。
此刻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确实充满了诡异之感,加上今天韩超突然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人和他那四个兄弟一同出现过,其中必然有什么重要的联系,他顿时没了倦意,头也不疼了,从茶几上抓起手机就想给韩超打去。
拨下号码,电话那边却没有传来半点声响,田野有些纳闷的看了看手机屏幕,信号是满的,但却偏偏打不通。就在他奇怪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田野顿时头皮有些发麻,这房子就这么大,绝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可这声轻笑就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绝不会听错。
田野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的转过脸去,背后却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但还没等他松口气,又一声轻笑在他耳边响起,依然那么的清晰,绝不会是幻觉。
他惊慌的站起身,脚步仓皇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耳边的笑声却从未停下,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大过一声,最后仿佛化作雷鸣,震的他头晕眼花,两耳发疼,仿佛心脏都要从胸中跳出。
在这样巨大的恐惧之下,田野惨叫一声,发疯似的往大门冲去,想要逃离这可怕的房间,门锁却好像生了锈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他脚下的影子也开始出现诡异的扭动,慢慢的从地上爬起,在田野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从背后轻轻的将他搂住。
当小混混在惊慌中发现自己胸口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手,半边身体也被人紧紧抱住时,再想挣脱却已经来不及了。那只漆黑的手毫不留情的插入他的心口,还在跳动的心脏竟就这么被硬生生的挖了出来。
田野死死的瞪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剧痛中想要惨叫却只能徒劳的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用尽全力转头望去,朦胧间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正对着他露出狰狞的微笑,然后便彻底的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一片混乱的房间内,田野整个人歪倒在沙发上,手机还握在掌心,满脸惊恐,双目瞪得似乎要从眼眶里跳出,已经没有了半点呼吸。胸口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什么轻笑,也没有化成人形的影子,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手机号码都没有拨完,就这么被吓死在了自己家中。
……
当怀宸一个没人在乎的小混混独自死在家中的时候,叶子阳的葬礼也在怀宸的东郊陵园同时进行,这片墓地是叶家的私人陵园,三千多年以来,自叶天宸元帅以下,几乎每一个死去的叶家人都被埋葬在此。
历代星神教的大巫祝都为这片土地祈福过,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叶家的圣地,是祖先英灵所在。
叶子阳的墓穴就被安置在叶渊的墓地边上,按照天胤的传统,葬礼都是在晚上进行,而叶家的葬礼仪式更是一向简单,在场的只有叶家人和少数几个极为交好的朋友,便连上官俨都未受到邀请。
当太阳彻底落山,天空中最后一丝光芒被收进苍穹之中,放在一边的灵柩打开,叶子阳的躯体被人抬出,慢慢的安放在已经挖好的墓穴之中。
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完全修复好,几乎看不出什么伤痕,面容平静的犹如生前,只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此刻这具身体里已经没有半丝生气,灵魂也早已堕入九幽地狱,不知何时才能重踏轮回。
当尸身落到墓底之时,星神巫祝喃喃的祝祷声也同时响起,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仿佛在每个人耳边低语一般,听的一清二楚。
按照古礼,天胤人的葬礼之上必须要有一个星神巫祝来主持仪式,但时至今日,却也只有像叶家或者柳家这样延续数千年的家族依然保持着这个传统。
巫祝一边念着祭文,一边走到墓穴边上,右手轻轻一挥,就看到一点火星晃晃悠悠的从半空落下,刚一接触到叶子阳的身体,便如同沸油中落如的水滴,发出清脆的炸裂之声,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却又很快落下焰头,虽然依旧熊熊燃烧,但却紧紧包裹在叶子阳的躯体之上,就好像一座火焰化成的金红色棺木,绚烂至极。
在火焰的映照下,在场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了一层金红,巫祝的祷文声也越发的悠远而深沉,从喃喃低语化作回荡在整个陵园中的洪钟大吕,现场的灵力开始活跃起来,漆黑的天幕上八颗主星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
虽然以现在天胤的状况,巫祝已经失去了沟通星辰天地的能力,但却依然可以通过仪式加强普通人的灵魂意识,使人更加容易感受到星辰的力量,同时这也是对亡者的祝福,在九幽地狱中依然能得神之护佑,不至于永坠忘川,不得转世。
在这神秘而伟大的仪式中,柳冬言双目中早已经满是水光,但他却一直重重的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也不留下一丝泪水。在巫祝主持的葬礼中,除了念祷文的巫祝之外,其余人都不能发出半点声音,更不能流泪,否则便会打扰沟通天地祈福亡灵的过程,使得灵魂被执念束缚,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
当巫祝的声音又重新低落下去,燃烧了约半小时的火焰也慢慢熄灭,叶子阳的躯体却并未有半丝损毁,仅仅是身上的衣物化作了灰烬,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红色薄膜,就如同琥珀一般将他密不透风的裹在了其中,随着时间流逝,他会渐渐与这薄膜同化,最后彻底化为一体,自己的身躯便是自己的棺木,再不需其它外物。
这时和叶子阳同辈的所有叶家人一起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地,口中念出一段古怪而又优美的语言,这是古天胤语,代表了亲人的祝福和送别,必须由所有同辈及晚辈共同念诵。而在这祝福之中,墓穴缓缓合上,被彻底封闭,随着墓碑立起,葬礼终于彻底结束,从此天人两隔,此生不复相见。
按照葬礼习俗,巫祝首先一言不发的离开,而其他人也都渐渐随后离去,在天胤的传统里,葬礼结束后,所有参加者最好不要有太多交流,各自离开便是,并不会互相打扰。
柳冬言默默的站在墓碑之前,葬礼结束之后,他终于不用再克制自己,忍了许久的泪水止不住的涌出,而在他不远处,一个看起来约四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也同样泪流满面,整个人都有些无力的靠在身旁的丈夫身上。
直至那两人也终于离开后,柳冬言才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起了什么,“以前有一次我和子阳喝酒的时候,他喝醉了,说起以前的事情,说他每次当卧底,都经常会觉得自己大概活不到第二天。那时候他就会想,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父母,家人,会不会有一个人真心为他流泪,他要求不高,只要有一个就好。”
站在他身后的叶尧并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儿等待他说下去。
“后来他说自己以前真的很蠢,整天纠结在无意义的事情里,其实我觉得这也不算是没有意义,要是他能看到今天他妈为他哭成那样,应该就会知道自己想的一直都是错的,”柳冬言嘴角边扬起一丝笑容,声音却依然低沉忧伤,“那尧哥你呢,还有丞哥铎哥他们,你们在怀念的,究竟是叶子阳,还是叶渊?”
“应该,都有吧,”叶尧犹豫了一下,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太能分得清楚,他到底是为了失去这个堂弟而悲伤,还是为了再次失去叶渊而难过。
“其实还好你从没有把事情的全部告诉过他,否则弄不好那小子又会胡思乱想了,人总是不愿意做别人的替身的,”柳冬言蹲下身体,手按在叶子阳的墓碑上,指肚摩挲着那张笑的一脸阳光的面孔,“不过至少对我来说,他过去是谁,用的是谁的身体,有谁的灵魂,这些都不重要,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我认识的就只是叶子阳,我不清楚别人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我能保证,在这个葬礼上,起码有一个人是只为了他流泪。”
看着柳冬言半蹲的背影,叶尧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就这么沉默的不知度过了多久,柳冬言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了身来,右手随意的将脸上的泪痕擦去,方才的阴郁悲伤都仿佛消失不见,嘴角边已然挂上了笑容。
“怎么,没事了?”看着柳冬言的模样,叶尧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嗯,死气沉沉了这么多天,也该正常了,”柳冬言低笑了一声,虽然语气异常轻松,但眼底却隐隐约约的藏着最阴暗的恨意,“花在伤心的力气上够多了,接下来就该好好想想要怎么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