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铮终于感到自己的头疼稍稍缓解,意识又能再次感应到外界所发生的事情,他此刻依然在子峥的回忆之中,而男孩正跪在床上,两手扒着床边的窗户向外张望。
他看着的方向是这片临时住宅区附近的一座二层小楼,那是座废弃多年的空楼,平时附近的小孩没事也会跑上跑下,捉迷藏玩游戏,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但这个晚上,那栋楼却仿佛对男孩有着特别的吸引力,黑暗中两点红光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引诱着子峥去一探究竟。
他恍恍惚惚的跟谁也没打招呼,便从床上爬了下去,安安静静的穿过客厅,打开大门走入了黑暗之中,而房间里从头至尾一直安静的无声无息,当时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而此刻在他身体中的夏铮却惊觉屋子里连声呼吸都没有,似乎根本不存在任何生命。
男孩迷迷糊糊的走到废楼面前,才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恐惧的想要立刻转头逃开,但这废楼又好像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引诱着子峥下定决心推开楼门走了进去。
一切都和夏铮这十几年来的噩梦一模一样,上了二楼,穿过那灰色的雾气,便来到了一间本不应该存在的大厅,诡异的哭声与笑声同时回荡其中,这一次,揭开所有掩藏在真相上的面纱,夏铮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里出现的父母,邻居,朋友,那哭泣一般的笑容,出现又消失的面孔,全部都只是虚妄,都是梦神用来迷惑男孩的幻术,这间大厅也并不是空空荡荡,数百具尸体横陈于地上,脸上或狂喜,或恐惧,或悲戚,或愤怒,每一个人在死前似乎都品尝了极端情绪的滋味,夏铮能感觉到,他们体内的灵魂早已经都消失无踪。
随着男孩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崩溃大哭起来,两点红光在黑暗中亮起,一团灰色的雾气慢慢成形,在它的体内似乎充满着哭嚎着,尖叫着的灵魂,从灰雾中一只巨爪慢慢探出,就要抓向男孩。
夏铮尽力的想要调动自己的灵力反抗,却是徒劳无功,在这个梦境中他似乎是个完全的旁观者,起不到任何作用。这时候却从楼道处传来一声声节奏稳定,似乎带有奇异力量的脚步声,那鬼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原本伸出的巨爪突然收了回去,虽然它没有面孔,但夏铮不知为何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它那警惕的模样。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身影从灰雾中出现,面孔仿佛淹没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身材修长,站在那儿仿佛标枪一般挺拔,充满了奇异的美感。
“梦神?竟然真有这种东西,”男人叹息般的开了口,声音让夏铮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但一时不知为何却又想不起来,“还是来晚了一步,可惜这片小区的人了。”
“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它伤不了你”那身影走到男孩身前,将他挡在了身后,声音温暖而磁性,“很快就结束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间大厅突然充斥着明亮的白光,但奇妙的是,却并不刺眼,夏铮努力的想看清白光中发生的一切,却只听见无数的哭泣尖叫在其中响起,大约一刻钟左右,白光终于慢慢熄灭,而那只梦神已经化为了乌有,只剩下两点红光被男人轻握于掌中。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走到正在哭泣的男孩身边蹲下身来,右手轻轻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刚想开口说话,却又突然僵住,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缕白色的光芒从他掌心亮起,笼罩着子峥的全身,让男孩觉得浑身上下涌起一阵暖意,待到白光消失,男人才终于叹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这句话来的异常莫名,不要说是当时只有五六岁的男孩,即便是夏铮,也完全没有听懂这人在说些什么,但却可以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犹豫什么,似乎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最终他却只是温柔的拍了拍男孩的脸蛋,语气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别怕,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今晚发生的一切,你最终都会忘记。”
当这句话听在夏铮耳中,却仿佛一道闪电横扫天际,所有被阴影遮住的部分都露出了背后的真实,他尘封的记忆完全打开,而面前这相貌一直看不分明的男人,也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夏铮终于知道这莫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因为这人赫然便是十三部的部长,江越痕。
江越痕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相貌一直极为年轻,所以二十年前的他看起来跟如今差别也并不太大,只是略少了几分成熟,多了几缕阳光,但眉宇间却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愁,这个时间应该是长刃赤妖案件后刚刚一年,正是江越痕身上压力最重的时候,尚未从同伴的死亡中走出,却又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
而随着江越痕的面貌清晰起来,夏铮也终于将自己所有的记忆串联到了一起,那个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叫作“子峥”的男孩,其实就是他自己,而那对死去的夫妇,也正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真名叫作孟子征,所谓“子峥”,只是夏铮一直以来的误解而已。
他也回想起自己跟着江越痕回到了怀宸,这之后的半年,江越痕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对于失去了亲人的男孩,已经将江越痕当作了唯一的家人,可是毕竟一个年仅24岁的年轻单身男人,身上负担着整个天胤的灵异组织,实在没有更多精力来照顾一个六岁的男孩。
因此终于在半年后,江越痕带着孟子征来到了东部的白平市,那里有一对夫妻,是江越痕多年的朋友,而他们的独生子刚刚意外身亡,江越痕便将男孩托付给了他们照顾。
秦昊说得对,他确实被人改动了记忆,只不过改动他记忆的是江越痕,所以齐远杭即便进入过他的意识中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而他的灵魂中也确实融入了别人的记忆碎片,只不过与之前的想象完全相反,被融入的不是属于孟子征的记忆,而是那对夫妻死去的独生子――夏铮的童年记忆。从此之后,前尘往事尽数泯灭,孟子征不复存在,活着的只剩下这个叫作夏铮的男孩。
夏铮还记得江越痕在封印他的记忆之前,眼中的神情似乎有些复杂,最终却只是温柔的摸着他脑袋说道,“以前那些可怕的事情你都会忘记,一辈子做个普通人吧。”
可事与愿违,江越痕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愿望最终还是未能实现,夏铮终究当不了一个普通人,他甚至进了十三部的怀宸总部,注定要与灵异事件相伴。
他能理解江越痕为什么从不告诉他真相,这会带给他令人心痛和恐惧的回忆。但此时此刻,他却只想紧紧的拥抱那个男人,他的救命恩人,也是除了他的两任父母之外,在他心目中最接近于父亲的存在。
随着夏铮的记忆之门完全打开,他身边的场景终于开始变化,而意识所在的这具幼童的身体也慢慢长大,最终变回了现在的模样,并且恢复了对躯体的掌控权,不再是之前那个旁观者。
当往事散去,四周又重新被灰雾笼罩,但夏铮心中的惶恐和不安全都消失,灵魂中的枷锁仿佛完全断裂,让他浑身上下都轻松无比,正当他心情愉悦之时,一股强大的灵压却从面前不远处升起,两点红光明灭之间,一具雾气所化成的身体慢慢成形。
“梦神?”夏铮低呼了一声,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需要单独面对一只梦神,而且从灵压强度来看,他面前这只比幼年时遇到的要强大不知多少,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所能对付。
不过虽然有些紧张,但之前经历了齐远杭的魔鬼训练,他也一个人搞定了许多险死还生的场面,因此夏铮几乎是毫不犹豫,精神力便化作了田语的灵力模式,强烈的幻术气息在他身边化作莫测的景象,抵御着来自梦神的压力。
看着面前的人类,梦神却并没有发动攻击,双目中的红光闪烁了一下,一声仿佛能撕破天地的尖啸突兀的从它身体中响起,四周的灰雾仿佛烧滚的开水般同时沸腾了起来,整个空间中所有灵力都完全失控,夏铮刚刚才布下的幻术也随之土崩瓦解。
在这如同暴风雨般的灵力漩涡中,夏铮灵魂深处的那扇门也似乎发生了一些变故。自从这扇门打开之后,夏铮便发现其后竟弥漫着怎么也无法消散的迷雾,无论他如何窥测,都无法看见迷雾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他甚至就这件事情去询问过江越痕,但也没得到任何结果。
可随着他体内的灵力被搅得一片混乱,门后的迷雾竟然也在这片风暴之中被渐渐吹散,露出了藏于其后之物,出乎夏铮的意料,那竟然又是一道紧闭着的大门,此刻正微微震动着,似乎门后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撞击。
正当夏铮想再看的清楚一点时,那扇门突然猛的弹开,门后藏着的竟是一条通天的大道,延伸至无边的黑暗之中,强烈的鬼气浓烈的几乎化为了实质,夏铮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阴气。
大门打开的瞬间,梦神似乎愣了一下,夏铮竟感到它似乎有些畏惧,那雾气所化成的躯体一下子完全散开,连同着那两点红光也一齐泯灭,这强大无比的怪物竟就这么仓皇而逃。
当梦神消失之后,外面狂乱的灵力也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旋转着便争先恐后的冲入了夏铮的身体,直达他灵魂深处,掀起滔天的巨浪,从门口倒灌而入,甚至将门后的浓烈的鬼气也一齐冲散,在这仿佛山呼海啸般的灵力冲击之下,夏铮的意识就如同一条小船,只能尽力的维持着不要翻船,根本再无余力去干涉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都极为迅速,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漫天的灰雾便全部冲入了门后那片世界,而大门又再一次重重的撞上,让夏铮的灵魂也跟着猛的震动了一下,这强烈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接着便人事不省,而门前的原本已散开的雾气又渐渐浓密,重新将大门完全挡住。
原本的灰雾漫天,此刻却已化作一片朗朗乾坤。
……
“这……是怎么回事,”秦昊惊讶的看着四周的灰雾突然全部消散,他和上官俨努力了半天也没得到任何成果,可如今却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能是齐老大吧,或者是……夏铮?”上官俨脸上也满是迷惑,“再不然就是小语在外头帮我们把梦神的幻术全部解决了。”
“随便吧,问题解决了就好,”秦昊耸了耸肩,转头看向四周终于显出真实样貌的环境,他俩此刻正站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道路两旁的树木早已经全部枯萎,找不到半点生命的气息,而道路的尽头隐约能看到一栋倒塌的楼房,从之前资料上看,那正是张鑫正的私人住宅,而叶尧很可能便在其中。
在之前的雾气中时间概念一直模糊不清,因此连他们都不知道究竟在里面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想到叶尧身上那不知轻重的伤势,还很可能就被埋在废墟之下,秦昊刚轻松一点的心情立时又焦急了起来,迈开步子便往那个方向跑去。
这段路其实也就不过二三百米,两人不过花了二十几秒便赶到了废墟前的空地上,却一眼瞧见齐远杭正背对他们蹲着,而夏铮则昏睡在他面前的地上。
“齐老大,他怎么了?没受伤吧?”秦昊从后面走上前去,有些关心的问了一句,但看夏铮的模样,呼吸平稳脸色红润,倒是不像有什么大碍。
齐远杭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却看见娃娃脸的青年两眼一睁,竟然就自己醒了过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迷茫。
“老大,上官,耗子,你们怎么都在呢,”夏铮疑惑的眨了眨眼睛,转头看了下四周,“灰雾都消失了?你们搞定的?”
结果却看到那三人几乎同时摇了摇头,然后又互相有些诧异的对看了一下,本来按照秦昊和上官俨的想法,这灰雾消失八成是因为齐远杭破了幻境,而看样子齐远杭却也是同样的想法,而明显夏铮这副模样也不像是消除了灰雾的人,那除此之外,他们能想到的,也就是在外面压制梦神的田语了。
“哦,都不是你们啊,那肯定是田语了,”夏铮看样子也跟他们想到了一块,咧开嘴笑的一脸爽朗,“怪不得十三部里除了老师就是小语呢,真的太厉害了。”
“先别说她那边,你这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晕倒的,”对于夏铮这不合时宜的开朗,秦昊也是早就习以为常,因此毫不客气的就将他打断。
“哦,我就是进来以后找到了一条奇怪的通道,然后就进去了,再然后……”说到这儿,夏铮突然愣住,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迷茫,“再然后,我就不记得了,我总觉得之后好像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从昏睡中醒来的夏铮,原本刚刚打开的记忆之门似乎又重新关上,幻梦中所见到的一切,再次从他脑海中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