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出发时,七星湖一切已安排妥当,苏小缺略一思忖,格外吩咐崇光道:“百笙在黑水湖水牢里,十日后放他出来,好生照料,等我回来再作处置。”
崇光点头应了,却迟疑道:“百笙……他做什么了?”
苏小缺看他一眼,淡淡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杀我而已。”
崇光啊的一声轻呼,怒道:“他怎么敢!你……你没事吧?”
苏小缺鉴其颜色,见他并无异状,放下心来,微笑道:“自然没事。”
说罢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很快回来,你好生打理事情。”
看着他仰起脸,既纯真又妩媚的神情,像一朵妖异而柔弱的脂醉花,不由得有些怜惜,柔声道:“给你带一对泥人儿,好不好?”
崇光惊喜交加,猫眼被点亮也似,光彩夺目,连一旁黄吟冲都把蜜糖般黏稠的眼光从苏小缺身上暂离了片刻,转为注视凝望崇光,满脸惊艳之色。
崇光半低着头摇了一摇,拽住苏小缺的衣袖,腻声道:“要你自个儿亲手捏的。”
苏小缺一点头:“好!”
丐帮临州总舵设在一个普普通通有些破旧的四合院里。
秋日午后,顾六指正指点一个小乞儿在院子里练那屠狗刀法。
小乞儿约莫十岁上下年纪,一双大眼乌溜溜的,脸蛋作花猫状圆鼓鼓脏兮兮,一脸聪明像,高高挽着袖子,一只手干干净净,连指甲都修剪得很是整齐,手指极长,看着极为灵巧,正握着把尺余短刀。
顾六指三年前烟霞山遭袭,断了右臂,好在之后用药得当,又是潜心苦练,一身武功也未曾搁下,只换了左手执刀,他的屠狗刀法取自仗义每多屠狗辈,一经施展,大有慷慨悲壮义气奋勇之象。
此刻正苦心□□这名小乞儿,学这屠狗刀法。
可惜这小乞儿看着聪明,却显然不是练这套刀法的材料,顾六指再三催促,方才懒洋洋的拔出刀来比了个姿势,该是马步他却半蹲,胳膊肘该直他却略曲,刀尖上提胸口他却下指小腹,每一处都不多不少的省上三分力气。
顾六指看他姿势本就生气,再一看他手中刀刃,见又是泥又是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肚子,颇有几分河豚鱼的意思:“小马儿!你这刀怎的搞这么脏?习武之人,连自己的兵刃都脏得跟狗子屁 眼里掏出来也似,还能有什么出息?”
小马儿吃准了顾六指脾气好,歪着嘴哼哼唧唧的憨笑:“顾大叔,咱们丐帮又是打狗棒又是屠狗刀不说,还要从狗子屁 眼里掏刀子,这狗子招谁惹谁了?”
顾六指为之气结,愤愤道:“你不好好练武,光知道贫嘴滑舌,以后必定跟苏……”想说苏小缺,心中一痛,却是说不下去,颓然叹道:“你顾大叔老啦,这些年丐帮人才凋零,我死之后,这传功长老也不知谁能接得住……趁着还没废,想把这屠狗刀传给你,你却是看不上……”
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小马儿虽是顽皮,心肠却不坏,看着顾六指苍白稀疏的头发,满脸菊花般的皱纹,心中大是不忍,乖乖道:“顾大叔,你别气,我好好练就是了。”
说着挺胸收腹,果然摆了个很是到位的姿势。
顾六指憋着笑,一双细眯眼儿里却憋不住老狐狸的味道。
正含笑看着,门外突然跑进个不大不小的中乞丐,身法甚是灵活,忙忙的便往里屋扎,顾六指一把拦住,斥道:“火燎了屁股怎地?这么没规矩,什么事急成这样?”
那乞丐压低了声音,道:“少帮主……以前的苏少帮主,来了!”
顾六指一怔,又喜又忧:“当真?他……这小子怎么回来了?”
说着拽着那乞丐直奔屋内。
荆楚正与金五两喝着酒闲聊,见他急匆匆进来,一时笑道:“小马儿可是个小猴儿,不好教吧?”
顾六指没空顺着胡侃,只道:“小缺回来了。”
荆楚面露惊喜之色。
金五两愣了一愣,却问道:“他回来干什么?”
那乞丐忙回道:“俺也不知道哇!俺正在门口捉虱子咬,一抬头就瞅见一恁漂亮的大马车过来,一个人掀开车帘冲俺一乐,说他就是苏小缺,俺吓了一跳,瞧了半天,是有些个像……他说他要见帮主,有要事。”
荆楚长身而起,道:“小缺既然回来,便是好事,咱们出去接他。”
金五两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跟着走了出院门。
秋日明丽微白的阳光下,果然停着辆朱轮翠盖油壁车,一个身着绛色锦袍的年轻人负手静立一侧。
见了这个年轻人,荆楚呼吸微微一滞,登时感到浑身的血液滚热的流动。
这种感觉,比乍见江湖绝色兰茵歌时,更为心动神驰。非关情意心境,只单纯是见了如此风姿容色的情绪使然。
顾六指看了只觉心中一凛,眼前这个人同当日嬉皮笑脸的苏小缺实在无法重合,那年轻人已笑着招呼:“荆大哥、顾大叔、金大叔,好久不见。”
一听这个声音,荆楚回过神来,稍显尴尬的轻咳一声,问道:“小缺,这三年来你好不好?怎么找得到这地儿?”
苏小缺含笑道:“丐帮的联络暗号虽跟几年前略有变化,却瞒不过我,好找得很。”
那小马儿一旁看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喊道:“是你!那年赔我糖葫芦的!那个比妖精还好看的爷呢?在车里?”
苏小缺转眼看去,笑而不答。
金五两并不热情,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提防,试探道:“小缺,你现如今是在唐家?”
苏小缺微微一笑:“不是,我在七星湖。”
顾六指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苏小缺凝视顾六指,关切道:“顾大叔,我当真是对不住你,害你断臂……这几年你的旧伤每逢阴天下雨还会不会痛?”
顾六指无意的抚过自己断臂处:“你开的方子很有用,再没痛过。”
苏小缺展颜道:“那便好了。”
金五两久居执法长老之位,最看不得邪派魔教之人,此刻只觉苏小缺一身邪气满脸妖色,当下厉声喝问:“你竟去了七星湖?”
苏小缺清澈的眼眸直视着他,既无羞耻不安,也无骄矜得意,只点头道:“我便是七星湖现任宫主。”
荆楚惊诧愤怒之余,见金五两目眦欲裂,显是要动手的模样,一闪身,已拦在金五两身前,抱拳冷冷道:“苏宫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见教?”
已然是客气而敌视的场面话。
苏小缺上下打量着荆楚,见他举手投足皆是一帮之主的沉稳风范,身形步伐十分灵活潇洒,想来武功亦有大进,不禁叹道:“荆大哥,你如今这般出息,路大叔死后有知,一定欢喜。”
荆楚淡淡讥讽道:“不及苏宫主出息。路帮主死后有知,只怕也不敢相信。”
苏小缺见他眼神里满是警惕厌恶之色,心中微冷,也不再多说,转身掀开车帘,扶出一个人来,道:“我今日来到贵帮,只为祭奠路大叔,三年前一事,今日做个了结罢。”
那人一身白衣,两鬓苍苍,一抬头,一双寒目却如出鞘刀锋夜空冷电,金五两忍不住惊呼:“谢天璧!”
声音中隐有恐惧之意,谢天璧这个名字,对于丐帮而言,是不啻于死神恶魔的恐怖存在。
顾六指上前一步,已拔出刀来。
荆楚脸色苍白,勉力平静道:“你带这魔头来,是什么意思?”
他深知谢天璧武功极高,眼下又有个苏小缺不知敌友,当下咬牙发誓,今日定要拼死护住丐帮众位弟兄,一时就存了与这魔头同归于尽的念头,递个眼色给一旁的乞丐,那乞儿明白,慢慢退开几步,一溜烟去了。
苏小缺见了,忙开解释疑,道:“荆大哥,我们此行就两人。”
谢天璧突然低笑着咳道:“未必……”
这一路不过千里,两人却足足走了近一个月。
一个月里,谢天璧倚死气人仗伤欺人,拉着苏小缺一逢胜景即刻停下,小憩几日游山玩水,便是没有名山秀水,也常在月明星稀之夜,荒山秃石之上假装才子,吟风弄月之余,也不知打哪儿学来些**手段,摘一束狗尾巴草迎着早晨第一缕阳光,深情款款的对苏小缺唱了一支又一支的塞北情歌。
谢天璧说话时声音极为好听,似上古神兵碰击,既浑厚又清越,唱起山歌来,却是人嫌狗不待见的令人发指,宫商角徵羽,五音里足足缺了两对半,听得人恨不得把耳朵割了去。
夜里睡觉,抱着苏小缺宛如十二月里的铜炉抱满怀,再不肯有一丝儿的放松。
苏小缺忍得憋气,简直怀疑这个谢天璧是被鬼附了身,但忍无可忍之余,想到他是个将死之人,也就只能吐出一口气,继续忍下去。
深恨自己不知哪只眼睛出了毛病,竟看上这么个货色,谢天璧除了会杀人,通身竟没有半分长处,做出的饭菜狗都不要吃,琴棋书画无一精擅,连唱歌都唱这么难听!
心里更是一日胜一日的烦恼,这人这样一无是处,却越是相处,越是舍不得他。
一有风吹草动,便暗喜赤尊峰的弟子终于赶到,却是每每失望,眼瞅着一日日近了临州,眼看谢天璧死到临头,赤尊峰的人还是不见踪影,端的是光吃草料不拉磨,心中不禁暗骂他们都是没脚的螃蟹忙着穿鞋的蜈蚣。
因此一路都是憋着一口气,此刻听谢天璧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磨着牙道:“荆大哥,开刑堂罢!谢天璧已被我制住要穴。”
想了一想,终是存了些侥幸心态:“将他三刀六洞也好,废去武功也罢,听任荆大哥发落。”
荆楚一怔,却不敢相信:“当真?”
凝视谢天璧,见他确是颇显憔悴脚步虚浮,心中一喜,却又疑心道:“你千里迢迢送这魔头过来,难不成是想借丐帮的刀替七星湖杀人?”
苏小缺忍不住稍稍后退了一小步,手藏在花纹繁复华美的衣袖中,谢天璧眸光一动,往他身边走得更近些,在袖中握住了他的手,果然手心冰凉,当下淡淡道:“丐帮好歹也是昔年正道第一帮,虽说眼下势力大损,可荆帮主身为一帮之主,仍是地位尊崇,据传又是年轻有为,不想却如此胆小怕事,怎能复兴丐帮?”
荆楚眉头微蹙,心中恼怒,好在他年纪轻轻能接任丐帮之主,涵养胸襟自是不凡,也不反唇相讥,只静静听着。
谢天璧手掌甚热,紧紧攥着苏小缺的手,只一会儿,苏小缺冰冷的手也就温暖起来,见荆楚蹙眉不语,不禁笑道:“苏小缺感念幼时路乙收养教导之恩,三年前不顾生死,自投罗网任你们折磨,否则荆帮主以为,凭丐帮之力,能上得去赤尊峰要人?现如今他更是亲自送我这罪魁祸首前来,也是一般的道理。难不成你们当年敢废掉苏小缺,今日却没有胆量杀我谢天璧?”
江湖汉子,俱有血性,丐帮又是市井底层中打拼出来的帮派,更是血性盎然得充沛,蒙谢天璧一番说辞,便当真是七星湖借刀,也说不得必须拔刀了。
丐帮众人正群情激奋,那打探消息的乞丐刚巧回来,在荆楚耳边悄声道:“附近的确没有可疑之人。”
荆楚听了,放下心来,转身对苏小缺微微一笑,笑容中虽是有些竭力的修好之意,但还是藏不住隐隐的戒备隔阂。
刑堂开得很快,当晚便在城外废弃的张家祠堂里,点了几十根明晃晃的松木火把,刑台上端端正正的搁着六把牛角短刀、六把鼠尾长刀,另有勾刀、铁索等物。
谢天璧好整以暇,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只顾看着苏小缺。
苏小缺一直不离谢天璧身边,丐帮众人满心想着将这魔头铁索加身、拳打脚踢先一泄愤怒,却都有些不愿也不敢接近苏小缺,而苏小缺站在谢天璧身边,更似有种奇特的保护之意。
因此刑堂虽是阴森恐怖,谢天璧一身白衣仍然干净得跟刚剥出壳儿的煮鸡蛋也似,黑发束在脑后,两鬓银发衬着白衣,竟有几分出于刀锋血影里的夭矫不群和快意沧桑。
苏小缺一身绛红衣衫站在火光下,如玉的容色颇有些妖异的森冷之气,荆楚一旁瞧了,不觉心惊,使个眼色给金五两,金五两会意,上前道:“你……你好心送来仇人,丐帮感你恩情,可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苏小缺默然片刻,方道:“你们要如何待他?”
这话问得不单稀奇,而且好笑。狼入猎网,还能如何相待?偏偏苏小缺的神情很是认真,认真得几乎有些凶狠。
荆楚不愧一帮之主,竟能忍住笑,正色道:“赤尊峰与丐帮血仇不共戴天,路帮主一条性命,顾大叔一只右臂,上百个丐帮弟子流的血、送的命,你说我们该如何待他?”
苏小缺怔了半晌,轻声道:“你们若是要杀他,我留着替他收尸,若是……若是能手下留情,废他武功或是断他筋脉,我留着带他回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