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缺身形一滞,强辩道:“我现在爱吃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出门。
谢天璧默默凝视他的背影,以前的苏小缺,脚步轻灵,走路也是随意自得,而如今一出门去,便是脱胎换骨的懂权谋擅术事的七星湖之主,步伐极尽优美,背影更是挺拔秀逸,那身绛红锦袍,颜色深浓而艳烈,裁剪合体而飘逸,一着身,便平添了几分说不尽的魅惑与不可攀的威仪,极衬七星湖宫主的身份容色。
这样的苏小缺,不是不陌生的,谢天璧陡然忆起白鹿山初春时,飘立树梢,一身白衣的小缺,出清水的莲花也似,却又是懒洋洋的,嬉皮笑脸的,可亲可近的,稚子般的纯真。
所幸在自己面前,苏小缺骨子里还是当日的苏小缺,不脱天真形骸,独一无二的至宝。
这天苏小缺醒来后,在谢天璧怀里只觉得无比的契合舒适,怎么拥抱怎么无可挑剔,就像刀和刀鞘,弓弦和箭,摔为两半的玉璧,似乎两人天生就是最适合的一对。谢天璧身体的肌理线条、触感温度,都仿佛镂刻在自己灵魂深处,只要抱过一次,便是全身心的永记不忘、再不能戒,凝视他睡时的面容,无限留恋的伸手慢慢抚摸过他的额头、脸颊、鬓边银发。
一时谢天璧醒来,沉默片刻,声音微有些刚睡醒的低哑:“要杀我?”
苏小缺轻轻点了点头,终于直言道:“我心里舍不得你死。可你实在不该活着。”
谢天璧将他抱得更紧,沉声道:“丐帮若是不杀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头?”
苏小缺的神情像是拒绝了一个极为诱惑的美梦,哀恸而清醒:“不……我不知道。咱们中间,隔了太多人命,血腥气太重,也许永远都无法回头。”
谢天璧道:“如果我只是魏天一呢?不是赤尊峰的教主,只是七星湖的区区魏天一?”
苏小缺不答。
两人几个月来日夜相处,原本的相爱至深之余,更是相知至深,连对方的所思所想,乃至情绪波动,都如照镜子般纤毫毕现明如秋水,现如今这世上根本找不到一个比苏小缺更懂得谢天璧,或是比谢天璧更了解苏小缺的人。
所以谢天璧不问而知,苏小缺是想将自己带到丐帮处死。
苏小缺也已知晓,谢天璧身陷七星湖这些时日,赤尊峰毫无动静,自是谢天璧早有交代,不想七星湖一行与赤尊峰有任何牵绊,也不想任何人打扰纠缠。
谢天璧见他神色,微笑道:“以前见你对魏天一好,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嫉妒,还有些责怪你移情变心。但那日看到散落一地的莲心,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当真的喜欢我……那一刻真是死了都觉得幸运。”
苏小缺眼神柔和的闪烁,嘴唇微动,却被谢天璧轻而亲密的吻住,唇齿间溢出模糊却肯定的话语:“无论我是白鹿山的师兄,还是赤尊峰的教主,或者七星湖的总管,你都一样喜欢,就算我模样变丑了,年岁变老了,甚至不叫谢天璧,叫魏天一,叫张阿猫,叫李阿狗,只要我还是我,你总是一心喜欢我这个人,是不是?”
“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一生一世。”
谢天璧满足的喟叹,低声道:“什么时候杀我?”
苏小缺虽有不舍,却不迟疑:“明天出发去丐帮。”
眼睫垂下,遮住了一丝狡狯狠毒。
便是在这种真心相对的难得时刻,终究还是隐藏了算计。
苏小缺如此,谢天璧也未必不如是。
黄昏时候的七星湖繁花似锦,映着夕阳,风光如梦如幻,时而有轻软的暖风拂过,苏小缺与谢天璧同行赏玩,却不知从何时起,谢天璧的右手已然拉住苏小缺的左手。
谢天璧分得很清,左手用来握刀,用来掌权,右手则是苏小缺。
苏小缺却是无所谓,只要留着一只手,足够扰乱江湖,只不过被谢天璧握在掌中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无法抗拒的沉醉。
一路走着闲聊,谢天璧真气仍被锁死,好在数月调养,行走已然与常人无异,登山涉水若有不便,苏小缺便笑嘻嘻的一把打横抱起他飞掠而过,苏小缺有几分得意,谢天璧却是落落大方的视为无异。
走到内堂居北的青山山怀处,苏小缺道:“这下面便是黑水湖水牢,你在七星湖快两年啦,想必也知道。”
谢天璧看着脚下绿草如茵郁郁相叠,四周亭台轩榭层层卷映,颔首道:“若不是早已知晓,真看不出这等胜景之下居然是四九虫黑水湖的人间地狱。”
苏小缺嗤笑道:“这和人心没什么分别,江湖上有些沽名钓誉的大侠豪客,不也是看起来道貌岸然,骨子里鬼鬼祟祟?七星湖偏居南疆,又不曾作出什么大恶,杀的人也未见得比那些名门正派多,就因为沈墨钩出身男宠,廿八星经诡异,便自以为是的把七星湖当作邪教,哼哼,好生稀罕么?我偏就喜欢七星湖,也没觉得哪里邪了。”
谢天璧听他提及沈墨钩,一时动了醋念,酸气直冲脑门,也不客气,直言道:“不邪气么?想想沈墨钩以前那六个鼎炉,再瞧瞧崇光现在夜夜辛劳,江湖中人,苦练数十年才能拥有的内力劲气,一夕之间便能被廿八星经所夺,这般窃取别人精气内力,难道还不够邪气?”
苏小缺反应极快,接口驳道:“能被廿八星经的主人夺取精气的,要不就是心甘情愿,要不就是技不如人,崇光的屁 股虽狠,好歹还留人性命,不比长安刀下冤魂无数,你谢大教主不是说过,江湖之上,本就是谁的刀快谁有道理?你可以轻贱天下人的性命却问心无愧,怎地对我七星湖如此苛刻?”
谢天璧一醋之下一念之差,碰了一鼻子的灰,好在手掌中握着苏小缺的手,心中已是快慰,他本是个务实的人,想到三年来历尽辛苦才能再与苏小缺并肩同游,口舌官司输了又算得了什么?
也就一笑作罢。
说话间登上峰顶,见一株奇花绿萼金瓣,正开得华满,花下却坐着一个轻衫藤鞋的人,正举着青花小酒瓮,一口一口的喝着,醉眼斜拖春水绿,黛眉低拂远山浓,正是百笙。
苏小缺知百笙素有才子之风,喝了酒越发神神叨叨,见他出现在此处也不觉有异,只笑道:“你倒会挑地方。”
百笙转眼看向他,却被金红的落日所迷,伸手揉了揉眼睛,看清他俩,轻轻一笑,指着不远处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道:“相思别离树。”
相思别离一句,正中两人心事,苏小缺忍不住走近那株高约丈余的大树,仔细端详,见树干布满皮刺,甚是丑陋,但树冠上却是硕大丰满的亮丽红花。
谢天璧仰头观看,苏小缺却道:“不就是寻常的青皮木棉吗?怎会有相思别离这么个……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百笙喝下最后一口酒,似不胜酒力,身子略往后靠,一手搭在生满苔藓碎草的圆石上,笑得极是神秘:“是我随口编的。”
手指一用力,苏小缺与谢天璧只觉风声呼啸,眼前一暗,猝不及防,已是身不由己的下坠,耳边兀自听到上方百笙的快意长笑。
两人挽着手下坠,空中苏小缺定神四顾,却见身处一个三尺见方的直筒形的浑圆石洞,洞壁光滑如镜,无一处可借力上跃,更兼地方狭窄,无转折横掠的余地,自习武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力不从心之时,心中不由稍感惊惧,转眼看身旁谢天璧,却见暗光下,他星眸深静,剑眉微扬,神情与平日并无不同,转头看向自己时,竟轻轻一笑,薄唇略勾。
苏小缺见到他的笑容,心念一动,隐隐有种满足欣喜,想到自己与他就算活着,也是终无携手之日,不是亲手送他去死,便是来日刀兵相见,还真不如就这么两情相悦之下突然死于此处,倒是一了百了,再无遗憾。
正思量间,已至洞底,双足一落地,只听噗的一声,洞底却是及膝的水。一眼看去,打量这石洞深约二十丈有余,又无借力所在,凭借自己的轻功,却是无法逃生。
苏小缺知谢天璧并无内力,落地之时已顺势将他抱起,正待开言,只听头顶咔咔声响,却是自洞口传来,抬眼看去,见一块圆形大石正缓缓移入,阴影越来越大,眼看洞口就要被封死。
苏小缺略通机括消息,听这巨石声响,已知这处所设本是巨石一合永不开启的绝户机关。而小腿浸在水中片刻时间,已感觉一阵火热一阵冰冷,忙凝目一看,只见水色黑沉,水面磷光濯濯闪烁,寒气氤氲蒸腾,苏小缺登时醒悟,苦笑道:“四九虫、黑水湖……天璧,咱们这就要死在这里啦。”
低头一瞧,怀里谢天璧却是神情冷静,眉头微拧着,只顾看着洞口大石,眼神略有些阴狠。
苏小缺虽是看轻生死,随随便便,谢天璧却是个不到黄河绝不死心,见了棺材也要劈开的强悍货色,一时已下了决断,柔声道:“小缺,你如今的轻功,直掠而上能升几丈?”
苏小缺一愣,道:“十五丈。”
谢天璧微微一笑:“比我强……很好。”
说着挣脱落地,一手揽着苏小缺的腰,昏暗中眼神里的不舍之意却如暗空烈焰,格外鲜明深重,深吸一口气,浑身骨骼一阵轻响,嘴角已溢出血来,断然道:“听我的话,留三分余力,掠起十丈!”
说罢断喝一声:“起!”
身形展动,如鹰隼冲天,直飞而起。
苏小缺不敢去想他要做些什么,更不明白这人何时恢复了一身武功,但绝境中却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依赖,未及深思,已跟随飞起,到十丈之时,果然听他所言,不再上掠,谢天璧飞起十丈,已然力竭,一个鹞子翻身,他身材高大,在这狭小之地,小巧功夫施展出来却是柔若无骨,一个照面,两人已是足底相对,谢天璧猛提一口真气,双足在苏小缺足底尽力一蹬,厉声道:“借力!去!”
苏小缺余力未尽,足下又增新力,身不由己直往上掠。
身如轻絮,心底却是一片魔怔了的冰凉,头顶大石缓缓遮盖天光,足下谢天璧箭矢般直往下坠,星沉大海似的眼眸在仅剩的几缕光线中,异常纯粹的深情专注,鬓边银发却似穿心的长安刀,光华刺目。
足尖触地之时,从只余一线的空隙中,传上来的声音似真似幻:“谢天璧喜欢苏小缺。我伤你是真,我爱你也是真。”
巨大的圆石咔的合上,自己的心也失去了光明,似乎随着谢天璧一起不见天日永埋地底。
百笙见苏小缺重回地面,也不吃惊,只摇了摇头,叹道:“这等良机还要不了你的命,当真是天不佑我……”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见苏小缺失魂落魄般怔怔凝视自己,蓦的笑道:“也好,死谢天璧比死你还强些,他是死了,你却是比死了还难过。”
暮霭如锦,暖风拂面,苏小缺怔立良久,眼神却是逐渐清澈明净,已然神态如常,而略抬起的下颌,更有种百折不饶的坚定与自信。缓缓从袖中伸出如玉五指,轻烟般掠至百笙身边,一把拿住灵台穴,冷冷道:“我现下没空问你为什么,也不打算杀你。”
百笙悠然低声道:“活到这份儿上,你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分别?我做了该做的事,活着不怕见崇光,死了也能见钟游。你虽活着,却只会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苏小缺轻声一笑,断然道:“是么?谢天璧只是被困而已,他会等我,我也定会救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