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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眉宇间的郁色,如同山色天光一般,浓烈异常,眼眸锋芒不减,似看穿了苏小缺所想,道:“你还是记恨那一刀。”

    苏小缺只觉得他这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可恶之极,亦不再躲避,大声道:“那一刀之前,我从来没有疑心过你会骗我,就算一野说过你残杀梭河水盟的人,我也只不信,后来你跟我说确有此事,我又觉得你杀得没什么不对……”

    “因为你是谢天璧,从小就从别人剑下救我一命的天璧,我从来都信你,从来都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看到你受伤,我比自己受伤还心痛,我跟自己说,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也要护得你周全平安,我可以为你死,天璧。”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刀……我知道你自有原因,知道你算无遗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意挨那一刀,就像我愿意扎破耳朵一样,只是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你刺一刀,我害怕,不是怕死,是怕那种被你算计的感觉,那种一脚踏空摔下悬崖的感觉。”

    苏小缺闭上眼,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受伤的神色:“天璧,你太危险,我无法相信你。”

    谢天璧脸色苍白,却姿势不变,拥着苏小缺冰冷的双足,给他源源不绝的暖意,良久缓缓说道:“你终于能跟我直言此事,已然很好。那一刀我本该跟你商量,就算因此被沈墨钩瞧出破绽,起码你不会有此心结。”

    “只是我虽伤了你,却从来不想骗你。我藏在瀑布后,那三个时辰心里的滋味,也是此生不想再有第二次……”

    “以后我可能还会做错事,不过我会尽全力待你好。你是这世上我最爱惜最喜欢的人。”

    谢天璧深知,苏小缺虽整日笑嘻嘻的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是倔强至极的强硬执拗,认准了的事必定要做,便是头撞南墙也要把墙撞出一个洞来的个性,好比在白鹿山,一心一意的跟自己亲近,任谁劝说都置之不理,又好似这次千里相送,甚至不惜对唐一野出手也要一意孤行。

    因此这一刀之事他自己若不能真正放下,任何言语也只是白费唇舌,因此不解释,只承诺。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这么躺在草地上,苏小缺感觉赤尊峰的画眉谷和白鹿山的落云峰也没太大分别,一般的随缘枯荣、顾盼妩媚。

    当下情不自禁的笑道:“好吧,那我便在这里多留几日,看你怎么待我好。”

    谢天璧随之微笑,心境跟透出树叶的丝缕艳阳般,豁然明朗。

    一时阿二端来药给苏小缺喝,一张四喜丸子脸肿成了扒猪脸,更是红红翠翠满脸□□,却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敢主动跟他讲了。

    苏小缺收回脚,起身端着药碗,不忙喝药,先逗他道:“方才让你问的,你都问了吗?”

    阿二不想答,却不得不答,硬邦邦蹦出两个字:“问了。”

    苏小缺哦的一声,正色道:“你家少爷怎么说?嫌不嫌弃?”

    阿二脸色铁青发绿,涩声道:“少爷什么也没说。”

    苏小缺笑嘻嘻的上上下下剥皮敲骨似的盯着阿二,道:“你这满脸的伤倒是漂亮。”

    阿二抵死不说话,苏小缺却道:“我来猜一猜好啦,嗯……你定是一脸撞到门上了!不过撞一下也不会这么出彩,想必门弹回去,把你弹到墙上,墙太硬,又把你顶到门上,结果风太大,把门又吹回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来回吧?”

    阿二情难自禁,两行英雄虎泪夺眶而出,悲愤难当的掩面掉头奔回木屋,苏小缺这才伸舌头舔了舔药汁,见四周无人,把一碗药尽数泼进了溪水。

    谢天璧眼神陡然淬厉:“有毒?”

    苏小缺笑了笑,却道:“没有。僵尸鬼怎舍得毒死我,只是添了一味鹊乌胆,特别的苦而已。”

    看了一眼谢天璧,道:“药方子我已经记下了,回头自己抓药熬了喝,你别担心。”

    说着又躺下,却枕在谢天璧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翘着一只脚晃晃荡荡,悠然道:“你当日刺伤我时说得很对,我确实该用心些学医毒之术。”

    谢天璧无奈之极,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到底要记多久?”

    苏小缺伸出手指夹住一只凤翼彩蝶,双眸波光流转,华美清灵,声音却是坚硬干脆:“记一辈子。”

    谢天璧若有所思,道:“厉四海从小没少打你耳光,又抽你一鞭子,你记不记她的仇?”

    苏小缺怔了怔,似有所悟,心慌意乱之下大声嚷道:“她是她,你是你,不一样,我喜欢她,就不会记恨她。”

    谢天璧嘴角瞬间挑起一道极轻极淡却胸有成竹的笑容。

    入夜后,谢天璧喝下第一剂药,程子谦道钻经取气丸的毒性需得七天才能拔尽,七天内最好留在画眉谷以防毒性反复变化,当下收拾了一间木屋让谢天璧住下,却死活不肯留宿苏小缺。

    苏小缺比程子谦还略高些,微翘着下巴从眼皮子底下打量他一眼,嘿嘿笑道:“这鬼地方,你留我我也不敢住。”

    程子谦手指一颤,捏断一支明石草,示意阿三送客。

    谢天璧道:“我送你出谷。”

    说着一路沿着小溪往外行,刚到画眉谷外,便闪出两条人影来躬身行礼,谢天璧吩咐道:“送他回主峰。”

    笑道:“你就先住我的房间,明日如果有精神,便来探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先治好自己的伤,不管是要抓药还是要别的,都可以让房中一个叫水莲子的侍女去做,自己不要乱跑。”

    摸了摸他的头发,问:“记住了吗?”

    苏小缺欲言又止,目光只闪闪烁烁的凝视谢天璧,谢天璧登时一颗心都被他看得软若春水,柔声道:“你舍不得一个人走?”

    苏小缺立即摇头:“不是,我只是想问你……”

    “什么?”

    苏小缺满脸期待憧憬之色:“水莲子……是不是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比四海还漂亮的侍妾?”

    谢天璧沉下脸,咬着牙:“是,怎么?”

    苏小缺笑逐颜开:“太好啦,那我这七天想必都没空来看你,你慢慢疗毒,千万别心急,七天治不好,七十天总会好的。”

    说罢迫不及待的转身而去。

    谢天璧气得怔立当场,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冲着那个飞扬跳脱的背影轻声笑道:“没心没肺的小混蛋!”

    他却不知苏小缺转身前,深而清澈的眸光中,冷冷的映出溪边十丈外树下一个的清瘦的身影,四目相接时,苏小缺和程子谦都从心底里生出一丝寒意。

    谢天璧回到木屋,推开门,就见到烛光下程子谦静静坐着,见他进来,便拿过一只竹质酒壶,淡淡道:“我用药草酿制的杏花酒,你赶紧喝了睡一觉,明日血行会更顺更快,毒拔得也会更干净。”

    这杏花酒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辛辣酸腐之气,气味不似酒,倒似剧□□汁。

    谢天璧接过,却是一语不问,对着壶嘴便一饮而尽,程子谦见他如此信任,虽不说话,眉梢眼角已然笑意明媚。

    苏小缺回到主峰已是深夜,见有一明两暗三间大屋,两名暗卫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方有一人指着左侧亮着灯火的一间屋子,道:“少主的住处,苏少侠请。”

    说罢两人已躬身退下,动作极是迅捷无声,似生于黑暗又隐于黑暗一般。

    苏小缺知赤尊峰声势浩大,主峰上有这等人才也是意料之中,当下不以为异,施施然进门穿过外间,进了里间睡房,见一女子正端坐床前等候。

    虽已深夜,这女子服饰妆扮却一丝不乱,容色有如烟润朝霞,果然是个明艳绝伦的美人,一抬头见是苏小缺,满脸尽是失望之色。

    苏小缺却是满脸欣赏赞叹之色,咳嗽一声:“水莲子?”

    那女子道:“原来是苏少侠,我家少主呢?”

    苏小缺奇道:“你认识我?”

    心中一喜,原来自己这个少帮主竟已如此出名,连赤尊峰的一个小小侍女都认得,忙挺直了脊背,想更加显出几分大侠英气来。

    水莲子噗哧一笑,道:“你昨天被常堂主点了昏睡穴,跟条死鱼似的在这里睡足了十二个时辰,我怎会不认识你?”

    苏小缺大是不悦,心想这小娘皮美是美了,说话却如此不中听,比四海差得远去了,打了个呵欠道:“你家少主在画眉谷治伤,我要睡啦,你出去罢。”

    水莲子起身道:“我就住外间,你若有事,可以唤我。”

    走到门口却忍不住问道:“我家少主……伤势怎么样?程先生怎么说?”

    苏小缺正正经经的答道:“程先生医术通神,七日后谢天璧就能痊愈。”

    水莲子感激的一笑,步履越发灵巧了几分,出门时不忘帮苏小缺轻轻关上门。

    苏小缺长叹一声:“谢天璧,你作孽呢!”

    想是和谢天璧坦言直陈了的缘故,一夜好睡,也不觉得胸口刀伤疼痛难忍,睡至天光大亮方才睁眼,见床头已放了一整套干净簇新的内外衣物鞋袜,起身穿好,外衣正是雨过天青的颜色,触感柔软轻滑。

    苏小缺本就生得清俊秀逸,只平日跳脱无状不修边幅,大是辜负了造物钟灵天赐毓秀,稍一收拾,竟大有濯濯春月柳之姿,皎皎云中仙之态。

    一时洗漱完毕推门而出,却见三丈外一株大树浓荫下,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微笑着看向自己。

    树下一个石桌,四个石鼓圆凳,那男子扬声道:“苏兄弟,过来陪我坐坐。”声音低沉微哑,直击心底的好听。

    苏小缺见那男子高而极瘦,神色虽温和,气势却微微逼人。夏日里一身丝质黑袍,脸上竟无一滴汗珠,相貌本是十分英俊,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太过瘦削,不免多了几分孤寒峭拔,头发略有几分灰白色,却是恰到好处的沧桑。

    当下走近前去,笑道:“前辈好,陪你坐坐自是无妨,只是肚子饿啦,能不能先让我去吃早饭?”

    那男子一笑,轻轻一摆手,水莲子已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将托盘放到石桌上,行礼退开。

    苏小缺一看,却是荷包蛋、牛肉酥饼、千层糕、葱油烧饼等各式点心,腊肠、熏鱼、风鸡、皮蛋拼了一个盘,另有两碗香梗米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品种既丰富,却又都是家常吃食,绝无华而不实、盛气凌人之感,只有热情随和、轻松亲近之意,苏小缺饥肠辘辘之下顿感如沐春风,不禁喜形于色。

    那男子笑道:“苏兄弟也是江湖中人,吃东西自然不太讲求那些虚招子,恰好我也未吃早点,一起罢。”

    苏小缺饿得头晕,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道一声:“多谢!”一手抓着肉饼一手抓着千层糕,吃完了粥又吃面,吃了个不亦乐乎,吃得告一段落时,发现这男子一碗米粥才吃小半碗,点心一个未动,偶尔就一口风鸡,吃得极少。

    当下仔细看了看男子面色,不禁心头一震,伸手搭上男子手腕,凝神细诊之下,更是惊疑。

    这男子五脏六腑无不残损,筋脉要穴无不重伤,体内更有□□种剧毒相生相克纠缠不清,而此人身受如此荼毒能不死且不说,竟还能行动自如,端的是是匪夷所思。

    苏小缺收回手指,瞧着这人凝思出神。

    男子温言道:“吃饱了?”

    苏小缺心神不属的点头,男子抬手叫来水莲子收了托盘碗筷,却又吩咐她拿过一个棋盘,两罐棋子来,笑道:“会不会?”

    苏小缺见他命在旦夕,不免有几分同情难过,听他发问,便笑道:“略懂。”

    说着拿过白色棋罐,打开一看,见一粒粒棋子却是白色玉石制成,触手温润凉滑,苏小缺态度难得的恭敬,道:“前辈执黑先行罢。”

    对角星布局后,两人潜心对弈,那男子中局功力甚强,大局出色,却不重搏杀,稳健而柔韧,均衡感极佳,更有种胜负不萦于怀的从容姿态。

    苏小缺却是运思极快,落子如飞鬼手不绝,擅弃子精变幻,一局终了,竟是那男子输了三子。

    那男子极是高兴,笑道:“你心思机巧,悟性奇高,这弈棋一道,想必聂十三也不及你。”

    苏小缺笑道:“下棋本是为了陶冶性情,消遣畅怀,我耽于算计缠斗,已是落了下乘,远不及前辈胸襟开阔。”

    想了一想,眼神透出深刻的感情:“我的棋便是聂叔叔教的,只是自打他教会了我,他就不曾赢过一次。”

    男子抚掌大笑道:“聂十三的性子,本就不擅弈棋。”

    苏小缺收拢棋子,问道:“前辈认识聂叔叔?”

    男子虽是半脚踏入阎王殿的一身伤病,眼神却有如星沉大海,又是温和宽容却又是波涛暗涌湛湛锐芒,只听他淡淡笑道:“我这一身内伤,就是拜你聂叔叔所赐。”

    苏小缺惊道:“你是……难道你就是谢不度?”

    男子微笑道:“你真是聪明,不愧为伽罗刀的传人。我就是谢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