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也有吃完饭的人在彼此交流着,有的人答对了,有的人答错的,或暗自庆幸,或惶惶不安,生怕又要被送回去。自吃过这顿掺着碎肉末的饭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留在此地。
没一会儿,仍是赵破奴过来,笑称要带他们四处走走,熟悉下地方。众人自然是依命,自觉地列了队,跟在赵破奴身后。
之前听见那种巨大喧嚣的马蹄声已经听不到了,子青往那方向望去,有一小群人正牵着马慢吞吞地往这边过来,而赵破奴正是在迎着他们走过去。那群人也懒得很,看见赵破奴后便干脆不走了,放马匹在身遭随意吃草,他们自己则席地而坐,相互间嬉笑玩闹起来。
直到走到他们跟前,赵破奴才朝他们努努嘴,对医工们轻松笑道:“这些都是军中的兄弟们,毛病多,你们先去给他们号号脉,能治的就给治了,”
“先治你吧,你自己个毛病最多了!”地上有人笑嘻嘻地朝赵破奴砸了块小石子,被后者敏捷地躲过,顿时有更多人的对他群起而攻之。
“别闹,别闹……我这是军务……”
赵破奴左避右闪,还是被砸中几次,这些人才算解了气放过他。
“快去吧!傻站着干什么。”
赵破奴催促医工们,他们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上前,选人时更加迟迟疑疑。这些人的人数与医工们的人数相对应,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子青原就跟在易烨身后,待易烨选定,便就近挑了旁边的一个人。
那人半躺着,夕阳在他身后,逆着日光的缘故,那一瞬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发冠上迸出碎金般的光芒,有些刺眼。子青垂目低头想号脉,但那人手上还带着皮制护腕,只得先朝他施了一礼:“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然后才取过他的手,开始替他解开皮护腕。
“多大了?”那人突然问她,嗓音略有些干哑。
解下护腕放到地上,子青自知年纪不够,扮成男子后更显稚嫩,遂沉默不语,手指搭到他的腕上,垂目号脉……
“多大了?”他的语气放得慢了些,不耐烦之余,隐约潜伏着某种危险。
子青抬眼望向他,她没法不注意到,与慵懒的神情极不相称的是面前此人有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目光如炬。这在她过往的岁月中并不常见。
四目相视,片刻之后,子青僵硬答道:“二十有三。”
“说老实话。”
他眼中有了点笑意,透着猫戏弄老鼠般的快活。
子青沉默片刻,诚实道:“十八。”
“我要听老实话。”
“确是十八。”
他啧啧了几声,摇头道““十八……就长了这么个小身板,看来是先天不足。”他抽回手,“不必号脉了。”
他如此一说,自然是她必被筛除之意。子青怔了怔,按捺住心中怒气,盯着他缓缓道:“您也未到弱冠之年。”
“不错,”他大刺刺地承认了,“怎么,和我比?你这小身板,连戟都拿不动。”
“我拿得动。”
子青尽量平和地反驳他
他微微挑眉,直身坐起来,面上的表情明明白白,丝毫没有掩饰对她戏弄之意:“你把那支戟拿过来。”他朝躺在两丈开外地上铁戟抬了抬下巴。
子青并未迟疑,走过去便拿了起来。这是骑兵所用的马戟,比起一般的戟还要更长一些,将近丈余,拿着并不顺手。易烨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间或又偷瞥眼那位为难她的人,想着该怎么替她解围才好。
始终单手持戟,走到那人面前,子青才放下来。
“是有些气力,”那人一笑,接着道,“可光会扛着戟是杀不了匈奴人的。”
闻言,子青沉默地站着,半晌之后,复单手持戟,将戟刺置前高高举起,深吸口气……众人此时都盯着他二人看热闹,见状不解,不料下一刻便看见长戟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戟刺着地,牢牢地钉在地上。
倒吸气声不绝于耳,便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自认也做不到这般。
“你……”那人眼中戏弄之意消失,转而替代的是货真价实的不解:“你在家做什么营生?”
该说实话么?又该说那部分的实话?说假话么?该怎么说假话?子青不答,干望着他,因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是我弟弟,”易烨上前解围笑道,“在家时常上山砍了柴去卖,所以有把子傻气力。”说着还拍小狗般地摸几下她脑袋,硬是让她把头垂下来,好显得恭顺些。
“你们究竟是医工还是砍柴的?”
“军爷有所不知,在我们那里,靠看病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所以还得上山砍柴,兼着采些草药卖钱。”
那人微微扯动嘴角,似笑非笑地想了片刻,才抬眼看子青:“我今日觉得喉咙干疼,你如何治?”
子青跪坐下来,与他平视,并请他张嘴检查舌苔片刻,然后才道:“可点揉足踝上照海穴治疗。”
他也不多问,懒懒地将长腿直接伸到她面前:“如此便治吧。”
靴袜未脱,子青迟疑片刻,才挽起衣袖,飞快替他除下革靴锦袜,各取他双足上的照海穴开始点揉。
足踝本就柔弱些,她点揉又颇有些力道,他微微皱眉,刚欲开口,便听见她道:“闭口勿言,待有津液出现时咽下,效验更佳。”
“……”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子青才停下手来,抬头望他,目光中带着些许询问之意。
“揉完了?”他问。
子青点头,听出他嗓音略清亮了些,心中有数,遂垂下双目。
说话间果真不像之前那般干疼,他盯了她一眼,才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靴袜穿起来。”
子青低头静静地替他把锦袜穿回,再套上革靴。
他站起身来,似乎觉得革靴穿得不随脚,原地不耐地踩了好几下,才不在意地招了招手:“鹰击司马。”
赵破奴蹬蹬蹬地大步过来,恭敬地站到他跟前:“将军!”
此言一出,旁边的医工们皆是一惊,好奇万分且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是过于年少也过于俊朗的将军。
原来此人就是霍去病,难怪所穿锦袜上绣纹繁琐,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子青垂目颦眉,并无丝毫好奇再去看他一眼。
霍去病目光随意地在医工们身上扫视了一圈,大多数人匆匆低下头去,他方朝赵破奴问道:“老邢怎么说?”
赵破奴道:“禀将军,刑医长呈册上注明有三十六人可用。”
“嗯……”霍去病低头自行扣上护腕,瞥了子青一眼,“他呢?”
“他医术尚可,但年纪过幼,已被刑医长除名。” 赵破奴附耳过去,低道,“不过老邢说他记性不错,想请将军给个面子,让他收在身边当个药童。”
霍去病闻言,笑哼:“这老家伙,整日就惦记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跟他说,将军不允。这孩子小虽小了点,还有几分蛮力,且留下来吧。”
“诺。”
“这次的医工就安排到振武军,明日便让他们跟着上马试试。”
“诺。”
赵破奴领命,召集了医工们往振武军去。
“真是好险!没想到那人竟然是霍……将军。”直走出十几丈远,易烨才长吐口气,与子青悄声接耳道,“原来你差点被除名,幸而方才露了一手,才能留下。”
“确是好险。”
两人皆是松了口气,缘由却是各不相同。易烨只担心着子青离开自己会有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子青则想得比他更多:圣上对霍去病恩宠有加,今日看营中状况,显然是预备让他来日领兵出征。至于这位天生富贵的霍去病是否是将帅之才,她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她只能期望来日不要败得太惨。易磐死后,易烨已是易家唯一根苗,她能留下来和他在一起,至少在战场上,她可以护着他些。
已到了振武军,赵破奴将医工们两人一组各自分配到军中,易烨与子青被分到越骑校尉蒙唐麾下。汉军五人为伍,二伍为火,五火为队,二队为官,二官为曲,每曲设医士两人,负责诊病治伤。为问诊之便,医士有单独的医室,并不与其他士卒同住。
领过军服铠甲,易烨两人被领至曲中医室,两位旧医士得知后忙急急忙忙地收拾各式各样私物准备即刻搬出。
子青本就不善言辞,此时便静静侯在医室外。倒是易烨无端生出雀占鸠巢之感,心怀歉疚地想去帮忙,又担心被人给脸色看,面上陪着笑蹩在旁希望能帮上忙。
“小兄弟,来来来,这边还有些跌打损伤的药,药酒还剩了小半坛子,我们就不带走了,都留给你们。”其中一位医士年纪约四十上下,笑指着角落里的大坛子告知易烨。
易烨忙连连道谢:“多谢,多谢!”
“你们最好赶紧再泡几坛子,剩得这点也用不了多久。”
虽知跌打损伤是军中常事,但易烨隐隐察觉到他似乎话外有话:“常有兄弟受伤么?”
另一位医士打了个哈哈,拍拍他肩膀:“你们多备些总是没错的,咱们在霍将军麾下,又碰上了越骑校尉……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位医士显然都不愿多说,物件不多,收拾好包袱,张望了下帐内,彼此相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如释重负地出帐而去。
子青缓步进来,见到易烨尚立在原地发呆,不解问道:“怎么?”
“你看见他们出去了么?”易烨问道。
“看见了。”
“那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走得很……很……”易烨搜肠刮肚想把那俩医士的模样描述出来,“……看见他们脸上那模样了么?”
子青点头:“满面春风。”
“没错,就是满面春风,他们肯定早就想走了。”易烨皱着眉头打量医室,有点懊恼,“如此看来,此地必是凶多吉少。”
子青沉默以对,跪坐下来,拿起案上的一摞旧竹简,翻开来看,上面所书都是人名与病症、所配汤药的方子,想来应是曲中士卒问诊的记录。
易烨天性开朗,只懊恼了一会儿,便复欢喜起来:“不过咱俩能在一块,又单住医室,实在是再好不过,多亏祖宗保佑……”
正说着,突然有一人猛地闯进来,玄甲上满是灰扑扑的尘土,站定时身后披风尚在烈烈飘动。此人一脸倦容,身量虽不算高,偏偏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沉着脸打量他二人。目光在易烨身上打了个转,便落到子青身上,眼中怒气渐盛,刚欲转身出去,正碰上赵破奴笑着缓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