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啪”的一声轻轻被阖上,一道瘦小的身影窜了进来,甫一吸气,一只通体雪白的蜘蛛自横梁上垂了下来,距来人挺拔秀气的鼻尖不足一寸,八只爪子示威似的一下下颤动着,只需一个吐息便能吹动那细细的绒毛。寿南山憋红的脸瞬间惨白,捂着嘴巴跌坐在地上,眼泪在双瞳中打着转。
殷离自草垛中探出半个脑袋,慵懒地挠挠头发,道:“臭小子,你回来了?可有收获?”
寿南山劫后余生般地小心越过蜘蛛,连滚带爬挪到殷离身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姑奶奶,麻烦您收好您的宝贝,我可不想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一块麻布被摔在寿南山脸上,殷离一脸嫌恶,斥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阿牛哥当时断了条腿哼都没哼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咱是乡下人,见识短,胆子小,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姑奶奶您就饶了我罢!”寿南山瘫软下来,倚着身后的草垛坐下来,与殷离拉开一小段,“蛛儿姑娘一路上一直阿牛哥阿牛哥的,那位阿牛哥真的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殷离扬眉,俏丽的脸颊浮上红晕,“阿牛哥是当今明教的教主,论武功,天下无人出其右,论人品,也是一等一,就是……”
“就是怎样?”
殷离的眼神黯了下来,轻声道:“就是人有点呆,有眼无珠,偏要喜欢一些不该喜欢的人。”
寿南山“哦”了声,恍然大悟,摸摸下巴,“这个我明白,就是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
“你胡说甚么!”呵斥间,毛茸茸的蜘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寿南山靴边,惊得他一跃而起,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向惊慌失色的殷离,电光火石之间,殷离偏过身,牵动到了快要痊愈的伤腿,仍是一阵钻心的疼,寿南山坠倒在地,挣扎间扯下了殷离一截衣摆,寿南山“哎呦”一声,左手揪着碎裂的布料发愣,蓦地,右手一麻,伴随着火辣辣的灼烧感,乌青了一大片,罪魁祸首顺着殷离的短靴一路向上停在了殷离的掌心,寿南山暗叫一声糟糕,头晕目眩之际便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朦胧之间寿南山感觉嘴巴被人掰开,一粒冰凉的药丸滑进来,继而胸口被拍了一下,呛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舌尖上残留着药丸甘甜的味道。寿南山捂着胸口,惊魂未定,殷离面有愧色,伸向他的手停了下来,迟疑道:“你……没事罢?”
委屈如同决堤的江水,泛滥开来,寿南山哽咽着用袖口擦掉眼泪,道:“蛛儿姑娘放过我,我就没事,我寿南山虽然是孤儿,无亲无故,蠢钝没天资,也不受师父器重,好歹没让人这么欺负过,这次栽在您手里,动不动让那玩意威胁我,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姑娘玩的,不如给我个痛快!俗话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
“好,那姑奶奶就给你个痛快!”殷离敛起稍纵即逝的关切,摸出怀里的匕首刺向寿南山的胸口,只闻“呲啦”一声,寿南山堪堪躲过匕首,衣襟裂了一道口子,匍匐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讨饶,“蛛儿姑娘,小人错了!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还暂且没有,可小人不想死!求蛛儿姑娘这就放过我罢!下辈子做牛做马我寿南山也会报答您的!”
殷离“咯咯”地笑起来,收好匕首,挨着寿南山坐下,“我道你怎么忽然充起了英雄,原来还是个狗熊。”
寿南山红着眼睛噙着泪,啜泣了两声,被殷离瞪得收回眼泪,道:“蛛儿姑娘,我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孤儿,家乡连年灾荒,死了好多人,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场面太可怕,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无论是自尊还是感情,我笨,脸皮厚,可无论是尊严,亲情或者爱情,当你与死亡那么接近的时候就觉得都不重要了,能活下来才比甚么都有意义。”
殷离默不作声地拉过寿南山被蜘蛛咬伤的手,从袖口取出一只瓷瓶,洒了药粉在伤口上,又用那截被寿南山扯下的布包好,寿南山一脸怯怯的样子,瞧殷离似乎有所触动,不禁喜上眉梢,“像我们这种下等人,比不上那些英雄豪杰,动不动就为大事小事吵嚷着报仇雪恨,比如这次的屠狮大会,也许你会说我没出息,我也认了,我就想着怎么在这个乱世苟且偷生,然后用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小把戏发发小财,过过自己的小日子……”
“臭小子,你再蹬鼻子上脸,信不信我让我的宝贝再咬你一口?”殷离突如其来的言语堵住了寿南山滔滔不绝的憧憬,唬得他缩回手,“我不是说了,待少林事了,我自然会放你离开。况且之前要不是你自己妄动吓到它,它也不会咬你的。”
寿南山的鼻头红红的,似是怕惹着殷离不快,小声耸了耸鼻,殷离拍拍他的头,苦笑道:“我总嘲笑你胆小,没用,但也许你活得才是最快乐的,自私,却不大奸大恶,不用背负那么多仇恨。”
“蛛儿姑娘……”偏僻的柴房年久失修,弥漫着一股霉味,勉强遮风挡雨,不算亮堂,仅有几道光束透过屋顶破旧的瓦片透进来,寿南山清晰地看见空气中扬起的灰尘和殷离泫然欲泣的脸,忧伤得勾起了心底一抹名为同情的情愫,犹豫着呼之欲出的安慰。
“记住!”殷离板起脸,前后判若两人,打断了寿南山的踌躇,“第一,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寿南山用力点头,“第二,我才不喜欢阿牛哥!我喜欢的人是当年在蝴蝶谷的那个小冤家张无忌。”殷离眼底是挥之不去的落寞,嘴上却凶巴巴地威胁道,“若是有一事透露出去,你最喜欢的小命就要没了!”
“小的明白!明白!”
殷离不耐地挥挥手,似乎想赶走周围空气里的灰尘和莫名烦躁的情绪,见寿南山坐远了,皱着眉招招手,将人拉了回来,“我有那么可怕?”
“蛛儿姑娘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怎么会?”寿南山瞪圆双目,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殷离扑哧笑了起来,“你倒是很会说话,怪不得能活到今天,可惜言不由衷,我最讨厌会骗人的男人,若不是还有利用价值,我一定会取你狗命。那言归正传,你出去都打探到了甚么?”
寿南山再看向殷离,那张俏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了笑意,仅有几道隐约的伤痕,隐隐打了个寒战。
“寺里戒备已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森严,屠狮大会似是已经开始,各路人马皆聚集了去。”寿南山吞咽了一下,瞥眼观察殷离神色,“我小心避过人去寻了师父,到处不见他老人家身影。”
“你师父?”
“家师圆真。”
“铮”的一声,寒光乍现,匕首架在脖子上,凉得骇人,寿南山因突如其来的剧变而呆若木鸡,殷离贴在寿南山耳边,轻轻吐了两个字:“叛师。”湿热的气息催出寿南山一身冷汗,木讷地点了头。
殷离收起匕首,道:“我不希望你与圆真那个狗贼有任何瓜葛。”
圆真一事本无妨,倒是少林寺这棵大树好乘凉,若让他寿南山叛了师,那往后便少了一座靠山,寿南山眼珠一转,这合该就是阳奉阴违的事情,暂且先应了,日后反悔便是。
殷离亦不是省油的灯,心底有了另一番计较。
“蛛儿姑娘,下一步咱们应当如何?”寿南山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询问,“在少林寺潜伏数日,方才在峨眉掌门房外偷听,想不到峨眉掌门竟然有那样的嗜好,难怪那姑娘会出现在峨眉……”
殷离一记眼刀噤了寿南山的声,“那件事事关重大,你看在心里便好,小心引来杀身之祸。”赵敏心狠手辣,若是涉及自身利益,恐怕她如何身首异处也不知,“你认识与周芷若在一起的那人?”
“去峨眉送请帖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蛛儿姑娘拿走的金叶子便是那人所赐。”寿南山一老一实将经过告知,“当时门外还有别人……”
殷离“嘿嘿”一笑,“虽然没瞧清脸,不过那服饰,是峨眉派弟子无疑,就算不是,咱们也可以借她的手让周芷若和赵敏身败名裂!”
“蛛儿姑娘和周掌门有仇?”寿南山背后一凉,这件事捅出去,何止身败名裂。
“臭小子,我与你不同,毁容化功之仇,见死不救之恨,她二人欠我良多,我无法不耿耿于怀!”殷离瞥见寿南山胸前被匕首划破的衣襟,道:“既然守备没那么森严,你且去换件衣服,咱们混进去看热闹去便好。”
寿南山是少林俗家弟子,平日留在少林寺的时日也不多,寺庙西北角专门辟了一处建了瓦房以供俗家弟子往来居住,难免简陋清苦,入眼除去床与一张四方桌,再无其他。
殷离在方桌前坐定,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寿南山奇道:“蛛儿姑娘要在这里等?”
“怪了,你一个大男人,换件衣服而已,又不是脱裤子,我不会看你的,羞甚么?”
“那也需要人手把风,虽然这里人迹罕至,若是有人来了见到蛛儿姑娘,那便有理说不清,如此不必要的麻烦……”
殷离左右一思忖,饶是应了,起身出了房门,伤筋动骨一百天,腿脚仍未好得利索,关上门才忆起随身包裹丢在了床上,里头藏着千奇百怪的东西,譬如毒物,譬如解药,转念之间,又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板上,狡黠一笑。
屋内传出一声尖细的叫声,殷离心道,“臭小子果然起了歹念!”夺门而入,尚不及奚落,殷离目瞪口呆,单薄的身体,过分苍白细腻的皮肤,甚至――胸口缠绕的厚厚的裹胸布。
雪白的绒毛蜘蛛攀在裹胸布上,一下下动着前足,寿南山回过脸,泪眼婆娑,“蛛儿姑娘,救命……”
殷离脚下一个踉跄,扶住门框,一阵晕眩,怒不可遏。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