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闰生醒来之时,只觉新生之力遍行全身,道不尽的神清气爽。视线清明之时,入目的,是一轮弦月。月光朦胧,轻纱般笼着四野。草木之中,虫鸣如歌。他深深吐息,继而坐起了身来。
此地是一片茂林,更有一池清水,映着月华。他抬眸,就见何彩绫背对着他,站在池水旁。
月光之下,她执伞而立。彩绫飞舞,晕出淡淡华彩。她微微低着头,似是在欣赏水中的倒影。
眼前的景象竟和他的记忆重叠起来。犹记得,零星的白雪中,她的背影淡薄,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你知道什么是地仙么?虽有仙才,不悟大道。长生不死,困于人世……除去这一身法力,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他想到此处,怀着满心惆怅,轻轻一笑。
“你总算醒了。”这时,何彩绫转过身来,开口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天亮呢。”
褚闰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泥尘,并不应答。片刻沉默之后,他抬眸望着她,笑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何彩绫轻轻转了转手中的纸伞,娇笑道:“你几时见过我趁人之危?”她走上几步,又道,“废话少说,若休息够了,我们再打过。”
褚闰生想了想,哀怨问道:“先吃饭行不行?”
何彩绫闻言,掩唇而笑,“还跟我讨价还价呀。”
“我肉身凡胎,一日食水未进,一点力气都没有呢。仙子即让了我,多让一点又何妨?”褚闰生笑着,如是道。
何彩绫叹了一声,带着满脸无奈之情,允他道:“也罢也罢,不跟你计较。”
褚闰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迈步。
何彩绫随行而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三步之后。
夜风温润,化去暑热。馥郁的瑞香之气,随他举动氤氲扩散。她嗅着那香气,带着轻嘲开口问道:“天香祥瑞,你还带着哪?”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要死。我早说了,你一个男人家,弄得满身花香,是想招蜂引蝶不成?”何彩绫笑嗔。
他笑得愉悦,转而问道:“仙子如今不熏此香了?”
何彩绫稍稍沉默,随即道:“春兰夏荷,秋桂冬梅,哪个不好?何必独它。”
“也是。”他应了这一句,不再多言。
两人之间,又余沉默。惟剩下草虫轻啼,并衣袂悉索之响,一时间,平添了空旷幽寂之感。行走之间,惊起流萤,翩旋飞舞,似星光洒落。萤光照见二人之间的距离,依旧三步。
何彩绫看着眼前之人,但见他步伐稳健,行动轻捷。月光依稀,前路难辨,他却走得没有半分犹豫。要往何处,要做何事,早已决定,再无迟疑。
一时间,她的心上生出戚然来,惹她微微皱了眉头。她停下步子,定下心神,转而嗔道:“你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褚闰生站定,回头看着她,一脸无辜地应道:“吃东西。”
何彩绫不满道:“这一路过来,荷塘果木,什么没有?野兔儿也跑过去三四只了!”
褚闰生抓抓脑袋,道:“可我想吃鸡蛋粥……”他又笑起来,“最好再加上酱爆猪肝和清炒蕹菜。”
何彩绫听得此话,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褚闰生笑着,抬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灯火依稀,隐隐可见。
“那应该是客栈的灯笼。再走片刻就好。”
何彩绫终是笑了出来,“早知你这么麻烦,干脆把宅子变出来了。唉,算我倒霉,走吧。”
她说罢,迈了大步往灯火的方向去。褚闰生笑着,随她而行。
此地本离金陵城不远,走出树林,不久便上了官道。稍行片刻,便见几间栈房。栈门外灯笼明悬,酒旗高挑。此时不过戌时过半,车马未歇,客人未眠,栈内依旧热闹。
待褚闰生和何彩绫入栈,众人皆惊,竟有了片刻寂静。
先前争斗之后,褚闰生的样子甚是狼狈。他的衣衫残破,满身泥尘,手上颈上更落着显眼的伤痕。与之相反,何彩绫衣不沾尘,眉目如画,依旧光彩照人。
见他二人一齐落座,众人愈发惊讶。
褚闰生不以为意,只唤了伙计,点了自己要的菜色。
伙计应了一声,传了厨房,小跑着端茶上来。他看了看褚闰生,又看看何彩绫,小心问道:“客官,别怪小的多嘴。二位是不是遭了强盗?若真是,得赶紧报官才好。”
不等褚闰生回答,何彩绫掩唇笑道:“呵呵,他不就是强盗了。”
褚闰生听罢,但笑不语。
伙计见状,也不好再问,寒暄了几句便退下了。
一时菜齐,褚闰生低头吃饭,再不言语。何彩绫带着浅笑,捧起面前的粗瓷茶碗,吹去浮沫,轻轻啜饮。周遭议论,虽是小声,但以他二人的耳力,却听得清楚。
原本猜测他们遭了山贼强盗之人,听了方才何彩绫的话,都转猜他二人是趁夜私奔的痴情儿女。加之何彩绫披发不梳,又未穿鞋,一副仓促离家之态,这个猜测更可信了几分。
何彩绫听着听着,不由笑了起来。褚闰生停筷,回头对那群窃窃私语的人道:“你们怎知我不是落难的王侯公子?”
众人一惊,皆噤了声。
何彩绫笑得愈发欢乐,“呸!哪家的王侯公子点酱爆猪肝吃的!”
褚闰生无奈,“你别拆我台嘛。不然可就真成了跟穷小子私奔的了。”
“我还怕人说么?”何彩绫答得轻巧平淡。
褚闰生也笑了起来,他摇摇头,道:“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你我之间,本也无需你帮我助……”何彩绫放下茶碗,敛尽笑意,道,“你毁我卯符,盗我金丹,这笔帐,终究要算的。你若已经吃完,我可就动手了。”
褚闰生淡淡一笑,挟菜入口,慢慢地咀嚼,小心地咽下。待吃完所有的食物,他满足地吁了口气。不等何彩绫开口,他笑道:“别急,让我喝口茶。”
何彩绫但笑不语,似是默许。
褚闰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皱眉对客栈的伙计道:“这盐也放的太多了吧!”
伙计忙换了茶水上来,连声赔不是。
褚闰生又喝了一口,顿生了满脸无奈,“作孽,没法喝啊。”他放下茶碗,道,“伙计,还是拿壶酒来吧。”
何彩绫不禁笑道:“好一个落难公子。要不要再洗个澡,睡个觉?”
褚闰生也不客气,应她道:“若是如此,再好不过。”
何彩绫无奈愈甚,她正要开口,却听马蹄声疾,由远及近。听来,似有数十骑之多,震得这小小的客栈微微晃动。满栈客商,无不惊骇。褚闰生却不以为意,他悠然起手,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杯到唇边,数十名黑甲士兵冲进栈内,眨眼工夫便将褚闰生所作的桌子团团围起。只见士兵之后,走来一个儒士打扮的年轻男子。相貌斯文,举止温雅,自是李延绡无疑。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开口道:“褚公子,别来无恙。”
褚闰生并不答他,自顾自饮尽杯中的酒,叹了一句:“果然还是比不上仙子酿的四神酥。”
何彩绫听得此话,柳眉轻皱。
这般无视,李延绡却不在意,他取了杯子,替自己倒了杯酒,轻啜了一口。辛辣,让他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他轻咳几声,道:“你果然很难杀。”
褚闰生把玩着酒杯,应道:“以前是‘很难’,现在已经是‘不可能’了。”
“褚公子何来如此自信?”李延绡挑衅道。
褚闰生笑望着他,道:“设计布局,是以弱胜强之法。盟主多番算计,不早已证明自身之弱?”
“论设计布局,褚公子也不遑多让。”李延绡应道。
“没错。”褚闰生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他的神情里忽生出睥睨傲视之态,语气也咄咄逼人起来,“强者无惧,故而磊落。只有待你能生杀予夺之时,方能明白这个道理。”
李延绡的眉目间生出不悦之色,冷然沉默。栈内气氛紧张无比,战局一触即发。
忽然,何彩绫轻轻叹了一声,无奈道:“废话可说完了?”
褚闰生笑意温和,对她道:“话是说完了,可我今日当真累了。你我之战,下次再说罢。”
“狂妄!”何彩绫站起身来,斥道。
褚闰生望着她,道:“你放心。我不逃,也不躲。太上圣盟我一定会灭,你我有的是机会。”他说到此处,轻唤一声,“幻火。”
语罢,他腕上金镯光辉忽绽,幻火形聚,赫然而现。他皱眉怒目,道:“师兄,让我焚了这些人!”他话音落时,火光乍现,威猛不凡。
褚闰生站起身来,道:“来日方长,不必着急。我们走。”
幻火闻言,虽有不甘之心,却终是点了点头。霎时,火光升腾,耀眼眩目。待光辉散去之时,早已不见褚闰生与幻火的踪影。
客栈之中,众人皆惊,直呼妖邪。
李延绡缓缓站起了身来,沉声对何彩绫道:“留他一命,后患无穷。为何你总是不听呢……”他说罢,领着一众士兵走了出去。
何彩绫站了片刻,方才举步。临出门时,她回头,望向了桌上的残酒。她微微低头,笑容忽绽。
“果然该早早杀了你的……”她自语般说罢,含笑离开。
……
却说,离客栈十里之外,正是先前上清弟子休憩之处。
一番争斗,众人皆损。
陈无素和尤从之两人又变回了尸体,已让弟子惊惶。而梁宜魂魄离体,身体化作了符纸,更让众弟子担忧惧怕,深觉无所依傍。随行的王宫使节早已吓破了胆,虽有想要打退堂鼓之人,但王命难违,终是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待日落西山,弦月升空,众人才稍稍回缓。
而绛云却一直未醒。
池玄抱她在怀,眉头始终紧皱。她身上煞气已除,已无惧他的罡气,他便想用自身真元替她疗伤。但无论如何做法,却始终不能补全她的命元。
他抱紧她几分,心中渐生出空虚冰冷来。她睡得如此安然沉寂,毫无痛苦之色。仿佛随时都会醒来,冲他微笑……
这时,徐秀白走了过来。他本也受了伤,但所幸罡气化煞,并无大碍。苏醒之后,他便帮忙救治他人。上清弟子虽有戒备防范之心,但见他诊治细心,并无恶意,也渐生了愧疚感激之情。
绛云之伤并非寻常,他虽为医者亦无能为力,便也不妨碍池玄。但到了此刻,绛云依旧未醒,自然非同小可。
徐秀白蹲下身来,紧锁眉头,小声询道:“莫非她……”
池玄摇了摇头,“所幸她修习定魂咒法,命元虽毁,魂魄却未散。暂且无碍。”
“暂且?”
池玄的声音,微戚:“……我不知她能撑多久。”
徐秀白见他如此,竟有些惊讶。池玄平素何等冷静淡然,行事作为又是何等果敢洒脱,如今他的神色看似如常,但言语举动分明多了顾虑犹豫,竟似全无方寸。当真是关心则乱。
徐秀白看了看绛云,思忖片刻,道:“你可是忘了,十洲仙岛,有的是起死回生的灵药。补全命元,应当不难。”
池玄微惊,生了恍然之色。他抱着绛云,站起身来,“多谢。”
“这算什么。”徐秀白叹口气,无奈一哂。
池玄刚要腾身,却又想到了什么,转而对他道:“同行吧。”
徐秀白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所指何事。虽有思虑万重,他终是下定了决心,郑重地点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