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魂咒法施毕,绛云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已然回到了行馆之中。
待看到池玄,她顿生笑意,神情之中尽是明朗。池玄本蹙着眉头,看到她如此神情,他展颜一笑,也不多言,转头诊视徐秀白。
徐秀白的神情已轻松许多,呼吸脉搏亦趋于平稳,他眉睫微动,慢慢苏醒过来。
绛云欢喜不已,正要开口唤他,却听有人开口,道:“池玄师兄,他……他是太上圣盟的人啊!”
绛云闻声,抬头看去。就见先前被网元天纲所伤的一种上清弟子聚在周围,神色之中满是惊惶不解。
池玄起身,淡淡应了一句:“又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太上圣盟一直迫害我们上清派,陈高功和尤高功尸骨未寒,你竟然还救太上圣盟的人!何况他方才伤了一众同门,你难道视而不见么!”弟子怒不可遏,厉声斥责。
绛云听到这里,起身挡在了池玄身前,怒吼回去:“不准你们凶他!”
弟子皆是一惊,虽不知绛云是谁,也隐隐察觉异样。不说先前在宅中的种种,往昔在茅山之上,就有池玄与妖女有染的传闻。而绛云的相貌,正与传闻中的妖女吻合。加之她语气凶蛮,隐有妖气,更确证了众人的猜测。一时间,众人愈发激愤。
“池玄,你竟然还与这妖女为伍!当真是要欺师灭祖不成!”弟子怒斥道。
“我才不是妖女!再乱说我对你们不客气!”绛云忿然。
这般言语,让众弟子骚动起来,争斗一触即发。
池玄见状,将绛云拉到身后,淡然劝道:“别争了。”
“不行!”绛云紧皱眉头,不满道,“难道由着他们乱说么!”
“他们不是你我的对手,不过逞口舌之利罢了。”池玄道。
“……哦,这倒也是。”绛云想了想,应道,“他们那么没用,真打起来也没意思。”
“嗯。”池玄颔首,如是应道。
众弟子听得这番话,已是脸色发青,怒火攻心。众人正要发作,却听梁宜的声音响起,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弟子闻声,俱是一惊,纷纷收声退让。
梁宜眉头微皱,施然而来。她走到池玄身前站定,笑叹一声,道:“本门弟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仙君海涵。”
池玄闻言,稍作沉默,应道:“无妨,习惯了。”
梁宜轻轻一笑,喝退了一众弟子,随即望向了徐秀白。
徐秀白已经苏醒,但神识尚有些模糊,身体亦疲劳无力。方才他见上清弟子为难池玄和绛云,虽有不忿,但却无能为力,只得旁观。如今见梁宜看他,心中竟生了忐忑。
这时,池玄走了几步,挡在了徐秀白身前。
梁宜见状,问道:“仙君这是何意?”
池玄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摊开,掌中赫然有几道符咒。
“这是你的‘离魂符’。因此物危及他性命,网元天纲才结茧护卫。”池玄道。
绛云闻言,心上一惊。
梁宜却平静依旧,只是笑道:“诚如本门弟子所言,他是太上圣盟的人,几番迫害上清。我要杀他,也是情理之中,有何奇怪。”梁宜说道此处,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仙君既然有意相救,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他。”
池玄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转身扶起了徐秀白。绛云见状也上前去,帮着搀扶。池玄抬眸,又看了梁宜一眼。
梁宜会意,却不退让,反倒上前几步,开口道:“我听门下弟子说,你身上有《上清真经》的经文。此物事关重大,能否交给我保管呢?”
池玄听罢,并无二话,直接从怀里取出经文,递给了她。
梁宜接过经文,这才让出了道来。
眼看那三人离开,站在一旁的一众弟子虽是满心愤懑不解,但也只得忍下。
……
徐秀白的客房早已被网元天纲毁坏,池玄便扶着他到了自己房中。
徐秀白在榻上坐下,这才开了口,沙哑道:“多谢……”
“不必。”池玄平淡应道。
徐秀白笑容勉强,稍作沉默,问道:“……我师傅现在何处?”
“后院花厅。同陈高功和尤高功的尸体放在一起。”池玄回答。
听到“尸体”一词,徐秀白眉头一皱,隐有痛楚。他的身子轻颤,双手紧握,似在强压悲痛。他沉默片刻,努力想站起身来。
池玄见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的神魂方才复原,不宜行动。凝神调息为上。”
“我要见她……”徐秀白凄声,如是道。
“不迟这一时半刻。”
徐秀白摇头,“七日之后,散去一魄,我就救不了她了!”
池玄听得此话,微微惊讶,转头忘了绛云一眼。
绛云忙道:“对。要快点救她才行,我可以帮忙追魂,还能飞去聚窟洲拿返魂香!”
池玄生了些许无奈,道:“她的魂魄被拘在幻火金轮之内,你如何追得?”
绛云愣了愣,恍然大悟。“呃,对不起……我……我忘了……”她带着歉意,小声对徐秀白道。
徐秀白已是惊愕万分。他怔忡片刻,皱眉道:“那小子拘了我师傅的魂魄?为什么?”
池玄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不作应答。
绛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满心愧疚,先前的难受抑郁之情复又涌上心头。她低下头,捏着衣角,不再开口。
“为什么……”徐秀白皱眉自问,“难道他不是被迫动手,而是早有预谋?”
“你说的‘被迫动手’是什么意思?”池玄忽然开口,问道。
徐秀白眉头紧锁。痛定思痛,又是何等凄苦。他沉声,诉道:“那时,睚眦为了逃避地府追缉,附魂在我师傅身上。师傅神识被吞,阳气亦被耗尽,自知无救,便凭最后一丝清明,命我……命我杀了她……”他的声音滞涩,几不成声,“我下不了手,那小子却……我还以为,他是情势所逼……”
“你说的是真的?”绛云听得这番话,不禁开口,追问了一句。
徐秀白点了点头。
绛云当即展了笑容,“我就知道,闰生哥哥不会随便杀人的!”
“可他为什么要拘我师傅魂魄?”
徐秀白这一问,又让绛云的神色黯淡下来。
“多想无益。我助你调息,稍后去看看尸体便是。”池玄适时开口,打断那二人的纠结。
徐秀白再不多言,闭目调息,不在话下。
待到日暮时分,徐秀白神魂已趋安稳,真气亦平定无恙。三人便一齐出了房门,往花厅去。一路上遇见的上清弟子,无不侧目而视,避让而行,不知是憎是畏。但绛云和池玄二人却全不在意,安然自若。
行馆的后院植着一片花木,三间花厅并排,本是用作筵席歌舞之所。如今虽置着尸体,却也没有布置黑布白纱,更无冥纸香烛。花厅内外,更不见一人守灵护卫。幽暗凄冷之气,自厅内缓缓流出,让人不寒而栗。
绛云走在最前,跨进花厅时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莫名地一阵心慌,急急退出了门外,站到了池玄身旁。
池玄和徐秀白亦觉异样,对望了一眼,正要进厅。忽然,厅中走出二人来。看到那二人,众人脸色皆变。
那二人,一个是清丽女子。披肩银发,素净青衣,一双凤目,顾盼生辉。另一个是英挺男子,一身红衣夺目,举止温柔,笑意亲和。绛云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二人她也认得,正是不久前身死的陈无素和尤从之。
正当众人惊讶之时,尤从之开口,道:“池玄,你还是老样子呀。你我虽是同辈,但我已位任高功,怎么说你也该先尊我一声吧?”
池玄蹙眉,也不多言,起手就是一掌,击向了尤从之。
尤从之轻轻一笑,脚步稍退,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化去攻击。
“你这是要跟我切磋武艺?”尤从之含笑问道。
池玄微惊,忙抽回手来。
尤从之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陈无素开口,唤了一声:“尤高功。”
尤从之闻言,咽下了要说的话,颔首一笑。
陈无素上前几步,对池玄道:“数月不见,你道行精进不少。段高功果然教徒有方。”
池玄望着她,并不应答。
陈无素见状,无奈一哂,“你还是老样子……”她顿了顿,对尤从之道,“尤高功,我们走罢。”
尤从之应了一声,跟上了她的步伐。
待那二人离开,绛云忍不住开口:“他们……他们不是已经……”
“定魂续命……”池玄开口,淡然地说出了这四个字来。
绛云有了片刻茫然,但旋即明白了过来。昔日,在茅山之上,她曾化形为猫,却不想被人捉住,关入道坛。更要取她命魂,为一个小女娃续命。而当日,对她下手的人是……
她正想着,却听梁宜的声音响起,道:“对,正是定魂续命之法。”
绛云一惊,抬眸望去。就见梁宜站在花厅门口,一派轻松之态。
“小宜,你……”绛云上前,开了口,却不知如何相询。
梁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丫头,你不是忘了吧。我修的一直都是起死回生、长生久视之术。如今同门身死,我替他们续命,也是理所当然。你不也曾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池玄的三魂,助他复活么?”
绛云心中混乱,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他们身上的命魂从何而来?”这时,池玄开口,问道。
梁宜笑了笑,“中元之日,幻火金轮中释出的命魂何止千万,我不过取一两个来用罢了。”
“你是如何补全‘真元’?”池玄又问。
“仙君入我上清派的日子也不短啊,难道忘了我上清派道法,能引天地之神加护自身。补全‘真元’又有何难?”梁宜答得从容。
“上清真经?”
“对。”梁宜点了点头,复又望向了徐秀白,道,“徐公子,我本也想救你师傅,可怜她三魂七魄皆被幻火金轮拘索,纵我有定魂续命之能,也无能为力。”
听到此处,徐秀白心口一紧,再无法按捺。他既不回应,也不开口,径直冲进了花厅。
厅中,本放着三副棺木,如今,两副已空,唯有中间那一副,还安放着死者。徐秀白走上前去,心中哀痛,翻搅纠缠。他暗暗咬牙,忍着伤心,望向了棺中之人。
商千华静静地躺着,神色安泰,一如沉睡。花厅里光线微暗,她遍身的血迹,看起来如墨画一般。七月天气炎热,尸身上施下了寒冰咒法,氤氲的雾气萦绕,更添几分不实。
待他看到她的伤口,心上如被尖针刺扎。他移开目光,再不忍看视。
“魂魄被拘,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身为雷将,却是如此下场,着实让人唏嘘。”梁宜开口,道了一句。
徐秀白听得此话,眉头一紧。
“不过,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梁宜又走上几步,笑道。
徐秀白望向她,道:“你不必说了。那种歪门邪道之术,我不稀罕。”
“歪门邪道?”梁宜摇头笑叹,“定魂咒法古已有之,何来歪邪之说?何况,你方才也见过返生复活的陈无素和尤从之了。七魄未散,我补全真元,再以命魂驱之,复活之人,与生前一般无二。不……应当说,就算是追魂返生之术,也不及这定魂续命之法。”她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了池玄一眼。
厅中一片沉默,无人相应,亦无人反驳。这般论调,何其可怕。但方才陈无素和尤从之的模样,确实与生前一模一样。这是名副其实的“复活”,无可置疑。
片刻之后,梁宜又开口,道:“徐公子,我的定魂咒法,已炼至九成境界。加上先前我与白泽通了神识,对返魂复生之事,愈加了解。如今要救你师傅,普通的返魂之法恐怕难以奏效。唯有将她的魂魄先从幻火金轮中释出,再由我施法,安魂固命方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你先前不是说过,绝不会跟我合作么?何况你还一心想杀我。”徐秀白皱眉道。
“呵呵,我是说绝不会与太上圣盟合作才是。徐公子,你不要忘了。以经文封住那宅院,消去你师傅法力的,正是李延绡……你难道还要与他共事?”梁宜道。
徐秀白闻言,皱眉不语。
“我先前的确想杀你,但仙君和绛云既然视你为友。论实力,论私情,我都没有再找你麻烦的道理。”梁宜说罢,又近几步,道,“徐公子,我不妨告诉你。我今日面圣,圣上对上清派大为赞赏,一心重用。宋军筹备南下之事,你亦知晓。如今我上清愿辅佐唐室,自然要与之相抗。徐公子亦有灭宋之心,和我们正是同路啊。”
“上清辅佐唐室,是你一人能决定的么?”徐秀白反问。
梁宜笑答,“自然要等掌门决断。圣上不日便会派遣使者前往茅山,想必掌门也不会拒绝。如今我上清人才凋零,若能得徐公子相助,再好不过。”
徐秀白满心怀疑,沉默不答。
“徐公子不必急着答我,你的伤势还未痊愈,好好休息几日吧。”梁宜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又望向了池玄,“仙君,我知你是世外之人,本不想劳烦于你。但我派弟子皆有伤损,今时今日,绝非太上圣盟的对手,还请仙君暂为护卫。”
池玄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感激不尽。”梁宜道了谢,继而告辞,退了出去。
花厅之内,复又生了厚重沉默,压抑无比。
绛云早已茫然惶惑,心中生出莫名忧虑,久久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