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的春天,他奉了师命守在仙人洞外。他盘膝而坐,将兵魂珠化为星盘放在膝上,仔细地拨算。
“呵呵,你这是做什么?真的要去替人算命么?”
听到那银铃般的声音时,他并未惊讶,只是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身着绛紫绸裙,肩披彩绫,梳总角,饰金钿,一派富贵。
他垂眸,淡淡道:“不用说了,穿成这样,今次还是不动手,对吧?”
她愣了愣,笑道:“呀,才一年不见,怎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你既然要与我一决胜负,又何必顾忌我?”
她闻言,也皱起眉来,在他身边坐下,“小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移着星盘上的干支,道:“什么穿得不方便不过是借口,你是地仙,通千般变化。去年你不动手,是因为……”他顿了顿,带着不甘心,道,“是因为知道,我根本使不动玄兵。”
她听罢,掩唇而笑。
“笑什么?”他抬头看着她,满脸不悦。
“你就为了这件事不高兴呀?”她笑道。
“难道我该高兴?”他答道,“我开始还以为,你真的是来印证卜文,与我一战,故而勤加修炼……现在想来,你不过是寻我开心罢了。”
她笑笑,道:“你怎么想都好,你我一战,终不可免。”她抬手,指指他膝上的星盘,“你若不信,可以自己算算看。”
“是‘天干玄兵’与‘地支使符’必有一战,不是你和我。”他收了星盘,道。
“‘天干玄兵’和‘地支使符’皆是神器,神器通灵,自择其主。更随之生,随之灭。我的对手,岂有他人?”她站起身来,道,“先前我不应战,无异折辱……是我失礼了。”她说完,福身行礼。
他见她如此,一时间心生愧意,也起了身,却不知如何是好。
等不到他说话,她抬眸望着他,狡黠道:“那你是真要一战了?那我真的动手啦?我下手重了你不会哭吧?”
他一瞬间怒上心头,咬牙道:“你才是!髻若乱了你可别哭!”
“呀……”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故作惊讶道,“听你这话,平日里没少欺负师姐妹呀。”
“你……”他气红了脸,指着她道,“你到底打不打?!”
“嘿嘿……”她背着手,退开几步,“等你能使全那十件玄兵的时候再说吧,不然我胜之不武,又有什么意思。”
他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长叹了一声,道:“你到底想怎样啊?”
她歪着头,笑道:“不必着急,来日方长。我明年……”
“你明年再来,我知道。”他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她低头笑笑,又退了几步,隐去了身形。
他不知自己因何不悦,那种感觉,即便打坐、即便练剑,也不会消褪半分……
春去秋来,时光稍纵即逝,一年年的相处,却叫那感觉变得温润起来。
他及冠的那年春天,她依旧来找他。他一见她,大叹了一口气,摸着额头,无奈道:“仙子,你明年再来吧……”
她闻言,嗔道:“哎?不是吧?去年此时,你就已经能使九件兵器了。难道到了今日,那第十件还未能炼成?”
他拨着手中的星盘,闷闷道:“玄兵炼化,先得知其形状。第十件,我怎么也想不出来……”
她笑了,道:“原来是这件小事,我不是说了么,不必着急。”她捧出一个盒子,递到他面前,“豌豆黄,吃么?”
他笑笑,揭开了盒盖,正要拿,却见堆得整整齐齐的豌豆黄明显少了几块,他正疑惑,却听她笑道:“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小娃娃,才这么点高,”她在自己的腰间比了比,“开口就管我叫姐姐。看他那么招人疼,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他。”
他了然,拿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道:“那是我师弟无念。”
“原来叫这名字啊……”何彩绫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正要说什么。却见他眉头微皱,沉默咀嚼,满脸的若有所思。她又站起身来,笑道:“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见过你的兵器,你却不知我的能耐。如今,便让我露一手给你看看罢。”
她手腕一番,掌心忽现出一块虎形白玉。她对着玉石,轻轻一吹,四周忽起飙风,卷地生尘。但听一声虎啸,裂石穿云,振聋发聩。只见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匹白身黑纹的猛虎来。那虎身长一丈,肩高六尺,利齿吊睛,猛悍非凡。
他展开眉头,赞叹道:“这就是地支十二使符的寅符?”
“嗯。”她走到猛虎身旁,伸手抚着虎鬃,笑道,“你还只见它形,未见它能呢。云从龙,风从虎。它御风千里,威仪凌空……”她望向他,又道,“都说视野一开,心胸也开,愁情烦事皆能消除。不如让它带你去遨游一番,如何?”
他略作思忖,随即点了头。猛虎见状,伏下身来,待他策骑。
他翻身上了虎背,刚坐稳,猛虎便一跃而起,腾身入云。他不禁惊呼一声,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云霄。四周清气冽冽,寒风泠泠,涌入他的胸肺,让他的头脑瞬间清明起来。
猛虎踏云而行,迅如疾风,却丝毫未让他有半分不适之感。他平日虽也修习飞翔之术,行于云上,却不是他力之所及。如今,眼下的景色,叫他惊叹不已。那白云如纱,层层叠叠,只片刻功夫,便浸透了他的衣衫。
行了片刻,白云消散,豁然开朗。眼前的,是一整片的青空。虽是日间,但那青空之上,点点明星,熠熠生辉。他低头,又见一片浩瀚大海。天水一色,星辰倒影,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海。
“天地浩渺,宇宙无际,你我不过滴水、不过微尘。”何彩绫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她。她浮身凌空,衣袂飞扬,彩绫翩舞,飘然出尘。脸上神色肃穆,略有敬畏。
她察觉他的眼神,转头笑道:“你那些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了出来,道:“是啊。”
她也笑,继而道:“待你能与这天地化一,返朴归真之时,便得仙道。从此逍遥快活,无忧无虑。”
“所以仙子没有烦恼。”他笑应了一声。
她却为这句话沉默下来,许久,她摇头笑道:“我是地仙,尚有凡俗念想。”
听她语带戚戚,他自觉说错了话,却又不免生了好奇。他佯作不察,笑问道:“是什么?”
她沉默片刻,笑道:“我可不像你,没牵没挂地出了家修仙。我生在商贾之家,严父慈母,四世同堂,更有一众兄弟姐妹。平日行善积德,誉满金陵。”
他听了,隐隐有些羡慕。他自小无父无母,蒙上清派收养,入室修道。她口中的父母兄弟,只存于他的梦中。他微笑,道:“真好……”
她掩嘴而笑,道:“缘生缘灭,何来好坏。我是地仙,长生不死,到今日已过百年之岁。那些亲人俱已亡故,昨日之事,不过云烟一梦。”
他见她笑意盈盈,却掩不住语气中一丝慨叹,不禁也生了忧戚,问道:“你便是因此,才困于人世?”
她笑道:“我有罕世法力,却不能左右天道。生于俗世,却只作看客。你若是我,可会了悟?”
“你是说,你能救自己的亲人,却没救?”他问道。
她点点头,“天地不仁,万物平等。我若救自己的亲人,又缘何不救丧命于他们口腹之中的兽禽?缘何不救他们行路踩踏的草虫?兴衰有道,生死由命。天赐我法力神通,并非要我济世救命……只是,恰好就轮到了我。”
这番话,让他更生苍凉之感。
她却依旧笑道:“可惜我修为未深,虽说明白其中的道理,终究还是心有芥蒂,放不下、忘不了。想了想,也罢,便就这样不上不下地过着呗。”
他望着她,忽生了一个念头,不经斟酌,便问道:“那你会救我么?”
她愣了愣,嗔笑道:“自然是由你去死。”
听得这句,他并不生气,只是低头,缓声道:“我在你眼中,与兽禽草虫并无差别吧……”
她闻言,眉头微微皱起,但那忧色转瞬即逝,她笑道:“嘻嘻,没差呀,只是跟你熟些。”她看看天空,道,“此处风急气寒,你衣服又湿了,早些回去吧,不然吹病了又赖我。明年我再来找你……”
他抬头,凝眸而笑,“好。”
……
再一年的春日,他受了重伤,困在巨石之下。不知为何,身上的痛楚,抵不过他心头的悲凉。他想见她,这样的念头,自去年一别,便在脑海中日日翻覆。但此刻,他却怕相见。若她前来,却循那什么“兴衰有道,生死由命”的说辞,由他身死,他还不如此刻就闭了眼。这般矛盾纠结的心思,让他安不住自己的情绪。伤势本就耗去他的精神,如此念想,更让他疲惫,渐而无力支持。
便在他恍惚之际,身上压着的巨石骤然浮起,眼前的黑暗霎时被光辉驱散。那熟悉的芬芳飘散四周,他心头喜悦,不可自抑。放下心来的那一刻,意识再无力支撑,渐渐散去。
待他再醒来时,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儿蹲坐在他身边。那女娃生得珠圆玉润,似粉团儿一般,煞是可爱。见他醒来,她笑吟吟地开口:“醒啦醒啦!”
他醒了醒神,发觉自己依旧躺在方才的乱石堆中,只是身下垫了柔软青草。他坐起身来,就见自己身上伤口尽消,痛楚不再。除了尚有些疲累之外,全无大碍了。
那女娃儿端出一碗药汤,凑上前去,笑道:“来,喝了卯儿的药,马上就活蹦乱跳了。”
“卯儿?”他稍加思索,笑道,“你是卯符?”
女娃儿点头,“嗯!”
“你主人呢?”他略微犹豫,终究还是问了。
卯符笑答,“主人说你该饿了,去买豌豆黄了。”
他不禁笑了出来,心头舒畅,不可言表。他正高兴,却见光辉五色氤氲而生,伴那馥郁馨香扑鼻而来。
卯符放下药汤,起身拜道:“主人。”
光辉褪尽,何彩绫拎着一盒子豌豆黄,出现在了乱石堆上。她含笑,示意卯符起身,又走到段无错身旁坐下,将豌豆黄递给他,笑道:“饿了没?”
他接过豌豆黄,抱在怀里,皱眉道:“仙子,你不是说不会救我,由我去死的么?”
她努力想了想,“我说过这话?”
“去年说的。这么快忘了?”他笑了笑。
“那就当我说过好了。”她看见地上的药汤,顺手端了起来,“没错呀,你若要死,我肯定不救。如今,你不过一点轻伤,我不过是搬开几块石头罢了。”她把药汤递上去,笑道,“喝水吧。”
他看着那碗翻着金辉的药汤,嘴角噙着笑意,“好啊,我也渴了。”他接过,一饮而尽。继而打开盒子,吃豌豆黄。
她托着脑袋看着他,笑道:“不用说了,今年也没得打。你且好好养伤,我明……”
“我认输。”他咽下食物,认真道。
她微惊,道:“哎?认输?你当初的豪情壮志哪里去了?”
他带着笑意,道:“我当年年少无知、冲动鲁莽,挑衅仙子,是我不自量力。我仔仔细细想过了,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赢你,绝对是卦象有误。肯定是这样!”
“你现在虽然是凡人,但是你已经在修仙啦,你怎么知道一定赢不了?”她皱眉,道。
“没可能。”他伸出手来,摆了摆,“第一,你是地仙,有金身不灭。第二,你有五行绫和弥天伞,攻守皆宜。第三,你还有十二使符……根本就是十三对一嘛。我不趁早认输,岂不自取其辱?”
她眉头皱得更紧,道:“你才多大年纪,再勤加修炼,他日岂能限量……”
“仙子……”他笑意微滞,认认真真地望着她,沉声道,“我今年二十有一,不再是小孩子了。”
她听罢,细细看他。当初的青涩少年,如今已然英挺俊朗。他眉目之间天生英气,凛然傲人。这番模样,竟让她生出一丝陌生来。她低头,掩嘴而笑,道:“呀,只有我,一直如此,毫无变化呢……”
听她说出这句话,他心头微冷。眼前的少女,依旧是他初见时的样子。雪肤花容,妩媚风流。而如今在他眼中,她竟是如此娇小。那无边的神通,再不能让他心生半分敬畏。
“何彩绫……”他开口,叫她的名字。继而又是长长的沉默,他似是犹疑、似要退缩,却终是开了口,“我不懂你说的那些道理,你救了我,我便认定在你心里,我不同于其他人。什么必有一战,我不在乎,我认输。我不想一年只见你一次,我要你日日在我身边……直到我死。”
她惊愕万分,竟呆呆地望着他,答不出话来。
他心中急躁万分,只觉气血翻腾,不可平息。他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能或不能,你现在答我。”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紧抓着她的手。那微微颤抖,自他掌心而来,轻叩她心弦。她笑了出来,歪了歪脑袋,道:“我……”
那一刻,他已是心跳如狂。
然而,便在那时,呼喊声响起,震碎了那未出口的回答。
“段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