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头靠着池玄的肩,静静感觉着那清透灵气在血脉里的流动。护身罡气……百年之前,她挑战他无数次,每次都被这力量远远阻隔。这般平和美好的力量,为何能成为他的盾墙?她抬眸看着他,不解。
池玄不紧不慢地走着,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其实,你前世是聚窟洲上的广昭仙君……”绛云想了想,开口道。
“嗯。”池玄低低应了一声。
绛云看他神情冷淡,皱眉道:“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池玄回答。
“你真的是仙君!你以前还用法宝‘净灵灯’灭了我全族!”绛云说道。
池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怎样?”
绛云心里知道这句是询问,可是,听起来就是不舒服。她皱眉,“什么我想怎样?我当然是要找你报仇。”
池玄诚实地回答,“你赢不了我。”
“胡说!这辈子你只是凡人!我就不信我赢不了!”绛云不甘心地说道,“我可是妖兽天犬啊!妖兽啊!”
池玄停下步子,低下头,看着她,“赢了之后呢?”
“那还用说,”绛云皱着眉头,认真道,“把你碎尸万段。”
池玄听完,说道:“我等不到那一天的,你等我下次转世再报仇吧。”
绛云听到这句话,想要生气,可却生不起气来。她皱眉看着池玄,他的神色坦然,方才说那句话时,语气里也无半分嘲讽戏谑。就像是在说一件事实一般……不过,也许真的是事实,破不了他的护身罡气,即便穷尽她的一生,也无法伤他分毫。
池玄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绛云这才想起了什么,说道:“等等……我不能这样回去,不能让主人看到我这样子……”
池玄道:“我知道。”他说罢,纵身跃起。
绛云微惊,正要分辨之时,却发现自己已身在一片青葱翠竹之中。面前,有一方水潭,潭边水仙亭亭,幽香隐隐。
绛云认得这个地方。她曾跟褚闰生来过一次,也曾在这里,遇到池玄。若她没记错,这里叫“豢龙池”。
池玄抱着绛云走到潭边,随后,附身轻轻将她放进了潭水里。
绛云本以为池水必然冰冷刺骨,但身体浸入的那一刻,潭水温柔,暖着她的身体。这潭水中竟蕴着强大灵力,她全身的伤口,缓缓愈合起来。
待绛云完全浸入水中,池玄松开了手,道:“这里的灵气,对你应该有益无害。我走了。”
绛云手攀着岸边的岩石,仰望着他。依稀记得他说过,此处灵气极盛,常人无法承受云云。“真奇怪,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曾自毁元神,应该也是仙缘淡薄才对啊……”她开口,问道。
池玄回答:“我并非什么都知道。只是炼化潜神,看得比别人多罢了。”他说完,举步离开了。
“潜神?”绛云皱眉想了想,“什么东西啊……”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便弃了思考,闭上眼睛,安心疗起伤来。
……
另一边,妖兽作乱一事已告一段落。除了追踪的弟子之外,其他人都各自离开。
褚闰生回到房内的时候,依然觉得头昏脑涨、力不从心。他坐在床沿,脸色苍白,呼吸微促。幻火守在他身边,满脸的担心。
段无错伸手探了探褚闰生的额头,“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褚闰生抬眸,道:“大夫?像梁高功一样的大夫?”
段无错收回手,笑了笑,道:“好徒儿,你这是说什么呢?”
褚闰生努力稳着自己的情绪,道:“我方才听其他师兄说了。梁高功最擅长的就是移魂续命。她今天摆了道坛,就是为了取一个命魂,替那叫‘小翠’的女娃儿续命……”
褚闰生顺了口气,又道:“怪不得池玄师兄说什么‘亲恩不断,咒法不消’,还有那张画着猫儿的纸符……你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微颤,带着隐约的怒气,“什么上清派,竟用这样卑鄙龌龊的手段!你们修的是什么仙!练的是什么道!”
段无错并不生气,笑吟吟地说道:“哟,这就生气啦?”
褚闰生的眼神里带着忿恨,“难道不该生气?你们修道的人不是常说什么善恶承负么?今天那妖兽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受如此对待?为了续命,就要杀生,这难道不是造恶?”
段无错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续命,当然要杀生。否则,你何以活到今日。”
褚闰生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在说‘盗’……”段无错笑道,“万物皆‘盗’。人活于世,无不盗百畜瓜果来颐养自身。你前几日不也领着幻火捉野兔来着?呵呵,其实,梁高功杀生,是为续命。而你,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相比之下,你造恶更胜啊。”
褚闰生听完这段话,心中震惊,竟无语反驳。
“杀生自活,是天道使然。虎吃牛羊,牛羊吃草,也是‘盗’。而天地,则盗取万物生气,致其死亡。你既是凡人,就脱不出这桎梏。”段无错继续说道,“而修仙之人,皆以少食为律,为的就是斩断循环,不取万物之命,反‘盗’天地之气,得长生不老……只可惜,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天地不仁,梁高功是对是错,轮不到你我评断。”
褚闰生听他这么说,思绪愈发混乱起来。他闭上眼睛,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脑海中,翻腾着莫名的话语,但每一句都仿佛很熟悉。
……为何救人是善?万物生灵,无分贵贱。人也吃牲畜,那我族人杀了人类,就是救了猪羊,算不算行善?……
……世间万物,弱肉强食,胜者为道!龙强百兽而为王,便是循此天道!……小王就算杀凡人,造杀孽,也是人间当有此劫!……
那无数混乱的声音中,一个声音带着悲凉响起:
主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不明白?
褚闰生一下子睁开眼睛,方才听见的种种,骇得他脸色苍白。
段无错见他这般情状,伸手按着他的肩膀,轻拍几下,笑道:“好徒儿,你是不是还不明白?唉,有些事情不明白也好。无谓徒增无奈,自寻烦恼。”他说完,顿了顿,又道,“呵呵,对了,在为师看来,你今日的愤怒并非出于怜悯慈悲,而是因为梁高功所擒的那只妖兽跟你有渊源吧?”
褚闰生听到这句话,抬了头,望向了段无错。“我……”
“呵呵,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段无错笑着,“这般偏颇,你离仙道何其之远啊?”
“师傅……”褚闰生静思片刻,开口问道,“所谓‘仙道’,到底是什么?”
段无错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哪知道。”
褚闰生不禁笑了出来,“你是我师傅啊,你都答不上来,那我怎么办?”
段无错摸摸胡须,“悟道悟道,你得自己悟啊。”
“如果我一辈子都悟不了呢?”
“那就老老实实做凡人。吃肉喝酒,纵情声色,何等开心快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段无错回答。
褚闰生难以置信地望着段无错,无语了。倒是一旁的幻火生气起来,不满道:“老头儿,休要胡说八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我主……褚师兄谈论仙道?!”
“哟……”段无错惊讶地望着他,说道,“先前张高功让我教你们尊师重道,我还不以为然,现在一看,真的得教啊!”
幻火听罢,上前一步,正要据理力争。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稚嫩的嗓音。
“好热闹,不介意我打扰吧。”
“梁高功太客气了。”段无错转身,笑道。
来者,正是那身着绿袄,名唤“小翠”的女娃儿。但此时,这副身子里的命魂早已换了人,这女娃儿的神色再无半分木然僵硬,反透着聪慧狡黠。
褚闰生看着她,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他稍加思忖,低头道:“梁高功……”
女娃儿微笑颔首,又对段无错道:“我听说你徒儿被妖兽吓晕了,特地来探探。”
段无错笑了起来,也不解释。
幻火心中不甘,正想反驳,却被褚闰生握住了手腕。他转头,就见褚闰生看着他,摇了摇头。幻火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说出事实怕是有害无利,于是便悻悻退下,怒目看着那女娃儿。
此时,女娃儿已走到了褚闰生面前,她伸出手,搭上褚闰生的手腕。继而笑道:“吓得魂儿都丢了么……”她说着,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褚闰生的额头。褚闰生只觉得心神一震,刹那之间,所有不适消失无踪。脑袋的眩晕也罢,四肢的无力也好,皆因这一拍解除。仿似梦魇醒来,身心复苏一般。
“你方才命魂动脱,我替你拍回去了。”女娃儿笑得和善,“既然害怕,下次就别赶那么前头。”她说完,从怀中取出了一颗明珠,“我在后山树林里寻得这‘兵魂珠’,是你的吧?”
褚闰生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才好。只得点了点头,沉默着接过了那颗珠子。
“我说,小师妹啊,你对我徒儿这么好,莫不是来跟我抢人的?”段无错看着气氛尴尬,调笑道。
女娃儿笑道:“段师兄真会开玩笑。我何德何能,敢抢你的人。”
段无错道:“小师妹过谦了,我今日所见,你的定魂咒法已臻至九层境界,上清派……不,怕是全天下都无人能及。”
女娃儿闻言,笑得欣然。“可惜,今日被那妖兽坏事……”她叹了口气,道,“我本能救这娃娃,如今功亏一篑,她七魄渐弱,怕是无力回天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段无错道,“她娘亲如今可好。”
“受惊过度,痴痴傻傻的。不过无妨,待我魂魄回返,替她安魂固命,应该无碍。”女娃儿道,“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坚持三载,本以为,会有奇迹……”
褚闰生本听着段无错和梁宜融洽相谈,也不好出声打断。但听到这儿,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三载?这女娃儿这样活了三年了?”
梁宜望向他,点了点头,“这定魂续命之法,是为安抚死者遗族所创。这套咒法须不时取他物命魂,更要死者至亲一人日夜诵咒,焚香不断。但这复活之法,毕竟不是常理能容,大多数人很快便会放弃。这娃娃的娘亲却坚持了三载。许是精诚所致,这娃娃最近能开口说话了……真的,只差一点点啊……”
褚闰生愈发纠结起来。他这才明白,池玄那句“亲恩不断,咒法不消”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渐渐觉得,这的确轮不到他管。
“世间万物,各有命数。是这娃娃没有福分啊。”段无错说道。
“其实,要怪就该怪你那个徒儿。”女娃儿道。
“池玄。”段无错一脸了然,“他的护身罡气竟能让命魂离体,自归地府。的确厉害。”
女娃儿笑了笑,“这个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才让那妇人看紧这娃娃,千万别靠近池玄。可无论这身子里的命魂换过多少,只要一见了他,都是心甘情愿靠过去……”
段无错道:“心若明镜,气凝清澄。净戾气,消咒法,也难怪众生向往。上品之人哪……”
“只可惜……”那女娃儿正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一阵吵闹,便打住了话题。
褚闰生正听得认真,这么一打断,叫他难受万分。只可惜?只可惜什么?他想问,却也知道时机不对。他正郁闷,却听出了门外的声音。
“是池玄师兄!”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跑去。待到了门口,却看到了令他无奈的一幕。
那名妇人不知何时到了此处,正遇上了回返的池玄。她虽是痴痴傻傻,但看到池玄,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悲愤地冲他大叫大嚷。池玄静静站在她面前,任她恶语相向。妇人骂到气急之处,上前几步,扯着他的衣衫,动起手来。
褚闰生看到这般情状,立刻冲了过去,拉住了那妇人。
“大婶……不,大姐,你冷静点啊。”褚闰生努力拉开那妇人,见池玄全无举动,他无奈道,“师兄,你先避一避吧。”
池玄却道:“不必。”
“可也不能任她打骂吧?错又不在你。”褚闰生道。
“无关对错。”池玄轻轻推开褚闰生。
那妇人离了阻拦,一下子扑向池玄,又捶又打,又哭又骂。妇人折腾了片刻,慢慢停了打骂,她紧紧抓着池玄的手臂,软软地跪了下去,低泣着,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字。
褚闰生清楚地看见,那妇人的指甲透过了衣服,划破了池玄的手臂。淡淡的血色渗出,染在那妇人的手指上。他心中震撼不已,究竟是何等深重的憎恨,才能让指甲有刀锋般的力量……
待那妇人平静下来,那小女娃儿走了过来,冲池玄笑了笑,道:“这失女之痛,若不发泄,心神便会无法承受。多谢。”
池玄微微颔首,继而一语不发地回了房。
女娃儿与众人告了辞,扶着那瘫软的妇人离开了。
褚闰生看着面前的发展,也不知心中的感受是什么。许久,他开口,对一旁的段无错道:“师傅,你教我修仙之法吧。”
段无错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终于真心实意地想要修仙了?”
“嗯。”褚闰生笑得诚挚,“我想看看,‘仙道’到底有何不同……”
段无错摸摸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