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男子便到了清风涧外。
玄瑾的院落外种着几株高大苍劲的梧桐,眼下正是换了新叶,清新嫩绿的色泽,在清冷的月光下越发可爱。
夜色深沉如墨。
男子宽大袍袖,衣料柔软,长长的几欲垂地。
雪白的色泽,竟真如冰川上皑皑不化的积雪,凛然散着寒冽的气息。
风乍起,拂过梧桐宽大的树冠,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男子敛着双目,眼睫漆黑,如同鸦羽一般的色泽。纤长的眼睫倏然一颤,像是振翅的蝶翼。他微微偏头,足下一顿,才缓缓自梧桐下经过。
他慢慢行至院门前。
清风涧外的山风,还浸着夜的寒凉。
而院前的风更大了,身后的梧桐枝叶摇晃,几片旧时的枯叶萧瑟地跌下枝头。
四下无声。
男子甚至能清晰的听见落叶触地的声音。他抬手想要推开木制的院门,终究还是放下。嘴角冷硬的唇线微动,似弯非弯,却终究是一个柔软的弧度。
一声叹息,翩翩恍如清羽,蕴着莫名的意味。
“躲在上面做什么?”玄瑾盯着院门之上深色的纹路淡淡地问道。
梧桐树上繁密蓊郁的树冠中顿了半响,才传来一阵的声音,慢慢地一片海水蓝色的衣袖自露出了一角。
“师兄……”少年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也许是四周枝桠繁密的缘故,显得闷闷的。
男子望着面前褐色的木门,目光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了?”
“师兄……怎么又发现了?”少年眉眼微弯,眼眸中盛满了林间斑驳的星辉,染着少年的勃勃的生机和活力。眨眼间就从树上轻盈地跃下,倏然出现在男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男子一袭白衣,背身立在微凉的夜里,显得愈发清冷。墨色的长发迤逦而下,衬在雪色的袍踞上,如同凝固干涸的墨块,有一种说不出的沉寂。成年男子峻拔坚实的身姿,笔直如剑一般的肩背,孤傲又凌厉。
清寒冷寂,遥远的仿佛来自天边的诸神的幻象。
如同上古神o一般的雍容悠远。
肃然又疏离。
少年眉间少有的雀跃,慢慢也被男子周身清寒疏离,冻结。
笑容也如同阳光下曝晒的冰雪,消融。
他蓦然就想起了那个初入琼华时,曾经误入的光怪陆离的幻梦。
明明是他最亲近的人,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看不见的隔膜却又将他们隔开。
一步之遥的距离,横亘着永不交错的时空与岁月。
咫尺天涯。
师兄面上那抹满足,浅淡如同风烟的微笑。
现下请冷寒寂,似天边飘渺的浮云一般的背影。
倏然而生,晦涩不明的恐惧。
扎在的心底,如同一根刺。
蓦然,刺得他生疼。
少年一把抓住那宛如冰凝的衣袖,阖在手心,攥得死死地。白皙的手指,指节更显得苍白。他只觉得口中像是含了一枚苦果,又苦又涩。他努力忽略心头奇怪地感觉,不过是个诡异的梦境而已,他呐呐地开口道:“师兄,你送来的资料我都……”
“嘎吱――”门轴咯吱转动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格外刺耳。也打断了少年尚未出口的话语。
男子微微收紧自己叩在门框上的手指,语声漠然,低沉醇洌,一如往常。
“你下山之前,便好好熟悉一下综卷。”玄瑾盯着眼前褐色的门框,觉得自己脖颈僵硬异常,像是石化一样。男子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轻轻一颤,他当然能分辨出少年强作的若无其事。只是,他不能回头,更不能心软。往后到底如何,他还得想一想。
对,要好好想一想。
男子手指叩紧褐色的门框,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如今……天色已是不早,你便回去修习吧。”
“不!师兄,我一点都不想……”少年墨色的眉拧成一个疙瘩,看着男子后颈冷硬坚毅的线条,一直没入如同寒冰凝成的袍袖中。少年嘴角抿起,唇线宛如刀锋,将手中的衣袖收得更紧,他瞥了眼黑沉的夜色,沉声说道:“现下还不晚,我,不回去!”
他微微摇了摇男子莹白的衣袖,试图软声道:“师兄,我今晚……住在你这好不好?”
玄霄眸光暗敛,眼底深沉如浓烈的化不开的墨,拢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攥地死死地,修剪的整齐圆润的指甲陷入莹白的掌心。
师兄,不一样了。
对于玄瑾,少年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便如同那个晦涩诡谲的梦境,即便是转换了时空,倒转了流年,交错着现实与幻梦。
但是少年仍旧能够从千千万万人中,一眼便认定――那是他的师兄。
即便,那是他重来未曾接触的世界,熟悉又陌生的人。
好像现在,纵然男子不过是留了个背影,短短的只言片语也一如往常,但是,少年仍然敏锐的嗅到了某种不同。
不过是几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自己辗转犹豫,不知从何说起,最终默然的时候,他的师兄……
变了,或者是将要改变。
冷峻漠然,骤然遥远的距离,和疏离。
他与师兄之间有什么正在改变,或是将要改变。
有什么人,什么事,影响了他的师兄,改变了他的师兄,而且还在正在改变他的师兄。
是谁?!
少年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只兽,狰狞狂佞,气势如虹,一下一下撞击着心湖深深的冰层,脱困而出,邪肆恣意的狂笑,铺天盖地,灭顶而来。
那,绝对不是他想要,他知道。
少年削薄的唇,勾出一个冰凉的笑,寒凛彻骨,狂狷恣意。
既然,这是他不想要的,那就不要好了!
他不许!
那些不好的改变,他通通不许它们发生。
从哪里转了弯,他自然能够从哪里掰直了!
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对,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怕。
只是,师兄才不会莫名其妙就变,等一会,等一会说不定就自己恢复原样了。
少年倔强的盯着男子冷硬僵直的背影,一直盯着,目光灼灼,嘴唇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仿佛非要等背着身的男子,回头看一看他,哪怕是随手敲一个爆栗,只要师兄……
师兄才不会是要疏远他!
也不会变的!
一直过了很久,男子都并未回头,只有晚间飒飒的山风,拂动着两人长长的衣摆。
寒意凛然。
少年心中一点点凉下来,眼中酸胀,心中委屈,不过是几天而已……
玄霄后牙槽咬地死死,“师兄,我,不!”
少年面色冷硬,唇线凌厉,声音低沉又暗哑道:“师兄,我不回去!”
玄瑾微微用力,将两扇门扉完全推开。一缕青蓝的灵气渗入少年掌中,攥紧地衣角轻轻跌落,飘荡在风里。
男子抬步踏入院中,冷声道:“若是你现下不愿回去,可去山门那,将天青放出来。他被我禁在玲珑九转里面。余下弟子都不会解阵,你去将他领回去吧。”
“师兄!”少年死死地瞪着男子冷硬漠然的背影,喊道。
玄瑾苦笑,他有些恨自己敏锐的五感。他能够清晰的听到少年话语中的失落,急促的呼吸,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中满是倔强,清浅的莲华香里还蕴着几丝血腥味。
丝丝缕缕,一点点如同打在他心上,震痛。
男子眉峰拧紧,这个喜欢掐手心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上心,也不会照顾自己,非要流血才甘心。
这孩子……
男子心中翻腾了一晚的暗火,终于渐渐熄灭。
其实,玄霄他,到底也并未全然忘却。
玄瑾心中微软,只是侧头温声道:“今晚有些事情,我先想一想。现下晚了,玄霄你回去歇了吧。”
“师兄……我不要回去……”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些强撑着的倔强的外壳,终于破碎成灰,语音中显露深藏的柔软。
好像,很委屈,很伤心的样子。
是了,当然委屈。师弟原本欢欢喜喜来,被他这样莫名发作一通,能不委屈么?
现下,墨玉一般的凤眸里,定然满是委屈和失落。
像是黑色的水晶,只要他轻轻一触,便是一地晶莹。
玄瑾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将起伏的心绪压下,也强制让自己不去管心底的疼痛。
玄霄,他的师弟,可不是什么脆弱的琉璃。
他还要好好想一想,真的,需要想一想。
玄瑾垂眸转身,并不去看少年,将身前的门扉一点一点的阖上。
最后还是留下了一句低沉温和的话语,漫漫散开在风里。
“听话,先回去。明日师兄在去找你。”
然后,门关了。
单薄的门扉一点一点的阖上,门轴嘎吱的转动声,刺破清寒的静夜,如此刺耳,仿佛要刮得人耳朵生疼。
玄瑾沉寂的双眸,视线微低,最终也被隔在了门内。
其实,这不过是再单薄不过的木门,也担不起他玄霄一击。而师兄院内的阵法,根本就不会防范他。
他有千钟万种办法可以闯进去,可是,他还是被留在了门外。
因为,师兄对他说,玄霄,你回去。
师兄说,玄霄,你要听话……
少年一个人被留在清风涧外晚间清凉的夜里。寒凉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背影满是失落和寂寥。唯有笔直的脊背,倔强又傲然的挺立,凌厉如剑。
他的师兄,不愿见他……
他低垂着头,抬手摊开掌心,曾经握着玄瑾袖摆的手掌中,歇着一缕青蓝温润的灵气。灵气无声的缠绕蜿蜒的爬上少年另一只手掌。
青蓝的灵气衬着少年雪砌而成的手心愈发凝白如玉。
少年完美的手掌中,却印着几枚月牙状殷红的伤痕,正泌着丝丝艳红的血丝。
青蓝的灵气无声的溶进伤口处,一阵清凉冰润之感后,掌心又光洁如初。
少年盯了自己的手掌半响,倏然狠狠地握紧掌心,眸底冷光闪过,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师兄,师兄,如你这般,我更不可能……
周围的空间猛然炽烈了起来,少年整个人仿佛晕上了一层霞光。瑰红的流光爬上了少年乌亮的长发,坚玉一般光洁的眉心,显露出一枚火焰似的纹印,殷红如血,线条舒展而又写意,几欲跃出,染上少年的眉心,晕着靡丽的辉光。
两簇艳红的火焰自少年漆黑的凤目倏然腾起,将少年的瞳仁映得泛红。
少年激扬腾起的长发,如泼墨挥洒。他抿直唇角,噙着几分冷厉与邪佞笑容,冰凉诡谲。宽大的袍袖在清寒的山风中猎猎作响,海蓝的袖摆,染上湿腻的露气,色泽苍蓝。
血红的流光,蓦然刺破深沉粘稠的夜色,羲和神剑竟无声的跃出。少年倏然抬手,叩紧桀骜的神剑,漠然开口,语声低沉轻柔,诡谲狠厉,仿佛深渊的恶魔轻柔的蛊惑。
“师兄,师兄,便等你一晚。”
“倘若,明日仍是如此……”少年收紧握剑的手指,眼睑低垂,轻缓道:“便已说过了,哪里转了弯,我就能从哪里把它掰直了回来。”
“羲和,羲和,你说对不对?”
少年慢慢的抚着羲和血红的剑身,意味不明的低问。羲和爆出一声铮得剑鸣,算作回答。
玄霄嘴角溢出一个寒凉的笑容,轻轻叩击,羲和灼热的剑身,道:“羲和,你也觉得是么
至于其他……偏不要去山门,不是天青诓我下山,怎会如此!
若是早些来,也不会被不知哪来的人钻了空子。
师兄,也不会莫名就疏远……
少年拂袖,冷哼一声道:“爱呆多久,便多久!与我有何相干?!”
转身,最后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瞬间消失在清风涧外深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