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涧下
圆润雅致的茶杯,袅袅香雾腾起。嫩黄的茶叶在青碧的茶水中沉浮。玄瑾低头呷了一口茶水,热烫的茶水入喉,清香微苦,香馥非常。男子修长韧直的手指,在圆润的茶杯上摩挲,淡漠的声音在宁静的院落中想起:“夙瑶,明日开始,你便搬回去。”
“大师兄……嗯,是。”夙瑶纤长秀美的眉若翩翩杨柳叶,此刻却秀眉轻蹙。
男子沉吟片刻,方才出声:“夙瑶,你与我还有玄震,俱是年纪幼小时,就被师尊带上琼华。”玄瑾略做思索,看着对面初初长成的少女,目光温和道:“我对你的性子也还算了解。”说到这,玄瑾语气微顿,看着圆润精致的茶杯缓缓道:“大抵是你是女子的原因,心思从来都是我们三人中最为细密。偏生你又生来倔强好强,满腔思绪闷在心里,从来都不与师兄们说。底下的师弟师妹们,不是像夙莘、夙汐一般,性子大大咧咧,自己还像个孩子;便是同玄铭、夙玉一般,本身并不适宜。你,没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玄瑾瞥了一眼,嘴唇嗫嚅,犹豫又止少女,仍是淡淡说道:“你既是不愿说,那就由师兄来说吧。”
“玄瑾师兄……”
玄瑾抬手,止住夙瑶的话语,径自道:“师尊将望舒赐予夙玉的事,我已经是听说了。”
“玄霄还未上山之前,师尊那时还与我谈及过你。重光师伯性喜游历,于你这是少了关照。师尊还特意嘱咐我说,你性子倔,又好强,我们既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妹,自是要多照顾你一些。”
“夙瑶,你要明白。你几乎是师尊看着长大,一生所学也几乎都是师尊所教。不管是后面有再多师弟师妹,师尊特意嘱咐过让我关照的师弟师妹,却就只有渺渺几人。其中,就是有你,夙瑶。”
“你性子严谨沉静,稳重自律,永远都会是师尊心中信任挂心的琼华女弟子首席。”
“也是,我与玄震,心中最挂心的师妹。”
“夙瑶,明日便搬回去吧。”男子侧头,斜瞟了一眼并未掩紧的院门。白色的衣料,一闪而逝。男子面上无声地浮现出一个淡薄的哂笑,并不看着夙瑶,淡淡道:“回去吧,我们,都很担心你。”
夙瑶只觉得面前香茶暖雾熏熏,眼前尽是熏出几分氤氲之气。她一想到玄瑾才刚刚出关,因着事务交接,繁杂琐碎,多半是忙得脚不着地。连玄霄都罚入思返谷,也只能昨晚再谷口看了一眼罢了。却还要挂心自己这番别扭地心思,顿时心头愧疚自责难言。
“玄瑾师兄,原本我的资质就不好。性子又阴郁沉闷,并不讨喜,剑术修为也进展缓慢,担不起,担不起……”
夙瑶尚未说完,便听到嘎吱一声,轻掩的院门被风吹开。习习清风吹动着夙瑶鬓边的碎发。
玄瑾从院门口一扫而过,墨色的双眉拧起,斥道:“我们修道多年,你难道还不知根骨资质,终究不过是外物!”男子冷肃的目光盯了一眼,夙瑶漆黑的眼眸中盈盈水光,听着院门口悉索的声音,心下一叹。
不过是让他们自由发展了几年,哪里来这样多……
玄瑾脑海中羲和妖异妍红的剑身一闪而过,还有那个棱角初成的少年。
算了,慢慢来吧。总要把他们一点点给掰回来。
“夙瑶,莫要妄自菲薄,你便看看夙玉。这琼华之中,若论灵根资质之佳,非玄霄莫属。而夙玉,纯阴灵根,水灵之体,与玄霄一阴一阳,资质却是一般。可是你看夙玉不过是小了玄霄几月,她不过是初初踏入筑基中阶,而玄霄已经在寻找进阶金丹的机缘了。”
“这样的例子,尚有不少。灵根资质虽是重要,但我们修士能够走到哪一步,却也不是光凭资质便能决定。”
“悟性,可是我,我,对剑术……”
玄瑾见夙瑶犹豫吞吐,联系夙瑶平时喜好,握着茶杯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半响才道:“夙瑶,你,不喜欢剑术么?”
夙瑶面上僵硬,脊背绷得笔直,强自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道:“呵呵,怎么会,大师兄,我从小被师尊捡上山,都是与大家一同习剑的。怎么会,怎么会……”
少女在对坐男子清冷的目光下终于消声。她低着头,在玄瑾清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眼睛酸胀的厉害,一滴小小的水花终于不堪重负跌落在桌上。少女声音低沉又细小,隐含着哭腔道:“大师兄,我,我生来就喜欢炼药。对剑术,对剑术……”
夙瑶纤长的手指扣在青石的桌面,指尖微微陷进桌面里,骨节之处,惨白。
少女显然是有些激动,只是哽咽地出声道:“我知道,我这不对。琼华,从来都是剑修,哪有核心弟子不剑的呢?可是我……”
“你,怎么不与我们说呢?”男子面容还是如初时那般,寒镌清冷,眼中眸光莫测。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青石的桌面。
少女低垂着头,看不太清神色,泣不成声。时间已近午间,和煦的阳光也不能为她添上一份暖意。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宅院,空寂无人,寒冷彻骨。只觉得耳边那一声一声小小地叩击桌面的声响,一下下敲在她心上。
夙瑶狠狠地咬了下唇,搁在桌面的手攥紧,侧头不敢看玄瑾道:“我初初上山,因为一些原因,就很怕习剑。我,我是自己同缠着师尊,从家里跑出来的。我家,我家……总之,我是害怕习剑的,当时若是告诉师尊,他定会将我送回去的。”
“本来,师尊不过是缠不过我,才将我带回琼华的!”
“这辈子再也不会比琼华更好地地方了!”
“我只喜欢这里。”
“况且,这里还有师尊,师兄,师弟,师妹……我想留在这里,再也,再也不用回……”回那个空寂吃人的宅子。
她只愿呆在这里,她的家――琼华。欺骗隐瞒,纵是大师兄厌恶,她也是想要留在这里的。
远山中,有子规的啼鸣,一声声恍如沉重凄凉的叹息。
夙瑶略微恍惚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后来,我强自同大师兄,还有……玄震一同学剑。”
“师尊、玄瑾师兄……玄震都是习剑的。慢慢地我便不再厌恶习剑了。可是,作为剑修终是,终是,终是勉强了些。”
夙瑶望着远处山上繁密青翠的植被,脸上泪痕微干,神情落寞道:“我资质虽是一般,可是我知道师尊对我是寄予厚望的。”
“师尊他,性喜游历,怕耽误我的修行。特意将我托付给了最信任的掌门师叔。”
“掌门师叔虽是性情冷肃,可是对我与大师兄和玄震都是别无二致。望舒赐予夙玉之时所言,初时虽是怨愤,可后来每每想起,却能察觉掌门师叔良苦用心。”
“我,自是,不能辜负长辈谆谆期盼。”
“我虽是,极喜欢研究药物这琼华,可是,这琼华,哪能有不是剑修的核心弟子?”
“我剑术悟性不好,可是多花一些功夫,总是能赶上来的。”
玄瑾将一方雪色的手帕递与夙瑶,语调微温道:“擦一擦,哭什么,有什么不能同师兄说?”
“些许小事,也值得你折磨自己这么久?你看玄震将来不也要做铸剑师!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大师兄,那不一样!铸剑,本就是玄女娘娘留下的传承。”夙瑶握着手中柔软的锦帕,脑中有些懵。那些原本以为的责难与厌恶都没有降临。脸上还有着微湿的泪痕,整个人显得呆呆地。
“明日,我去和师尊提一提。你便开始专攻炼药术吧!不过,剑术修习也不要放下,药修攻击毕竟太过低下。”
玄瑾看着尚自呆愣的夙瑶,自嘲的摇摇头。眼前浮现出那个初时因为他想要踏上悟剑的道路,最终又因为他放弃的少年。蓦然心中轻轻一疼,他的师弟,是不是也如夙瑶一般,在无人处苦心纠结,无人可说。
他实在太过狂妄,总想着那个珍爱的孩子能按照他认为的道路走下去。却忘了问那孩子愿不愿意?
他精心的修剪着那株他珍爱的花树。可是却忽略了那些修剪地疼,蜕变地苦。
纵是玄霄与夙瑶是不同,他却还是暗自心疼。师弟为了达到他的希望又花了多少苦功,是不是也同夙瑶一般放弃了自己心底真正心爱的事物?
那些苦闷纠结,疼痛煎熬,一丝一毫,都不愿那个孩子知道。
他再没办法把那孩子单作简单的师弟,他心底珍爱的孩子,无论如何总是不同的。倘若是师弟,他只怕是永远无法像对夙瑶一般,冷静镇定。
原来,便是如他这般冷心冷情,也会这样珍视一个人。
算了,明日还是把那孩子从思返谷放出来吧。
玄瑾准备离开夙瑶的院子时已经过了午间。夙瑶将他送至院门,玄瑾瞥了眼被风吹得咯吱作响的门,突然回头告诫夙瑶道:“你与玄震的事,我就不管了。只是,夙瑶,你心底到底想要什么,却须得认清楚。”
夙瑶只觉得在玄瑾淡漠的目光下,自己的心思恍如透明。她耳根生烫,只得嘟哝道:“玄震不过把我当作普通师妹,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玄瑾意味不明的重复道:“普通,师妹……玄震,这些年,天天与你在一起,你瞒下这样重要的事,他竟不知,不知是怎么做师兄!你即是自有决断,那我也不多说。夙瑶你,原本就是女子,矜持一些自是无妨。”
玄瑾漆黑有如潭渊一般的眸子,浮上一层柔和的暖意。他淡淡地对眼前少女道:“夙瑶你记着,你玄瑾的师妹,琼华的大师姐。”
玄瑾的声音低沉而淡漠,如同在告诉夙瑶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常识,稀松平常,肯定。
“我知道了,大师兄。”
夙瑶,夙瑶,你也要勇敢一点。
玄瑾转身离开了夙瑶的住所。夙瑶站许久,才关了院门回到屋中。
半响,隐身于门后的人影才从门后晃出,只是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竟还显得满身的落寞与沮丧。人影盯着紧闭的木门看了许久,最终也没能伸手将院门推开,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小院。
没多久,院门外地树梢上跃下两个身着琼华长老服饰的男子。一个若中年文士,一个却似翩翩少年。
少年想推门进屋,犹豫了下又在门口狠狠地跺脚,对着院门咬牙切齿道:“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多大点事啊,值得这样闷在心里折磨自己啊!师尊我,又不像是太清那个老古板,她这算什么,算什么?到底把我当不当师尊啊!”
青阳无奈地看着跳脚的师兄,劝慰道:“师兄,你不是老不在么?夙瑶性子又闷,倔强又好强,这种事怎么好跟太清提。”
重光郁闷的说道:“算了,也怪我,老是满世界跑,总把这孩子丢给太清,这孩子又闷,还是忽略她了。今后,我再也不去游历!”
“师兄……”
重光打断青阳的话,望着紧闭的院门低声到:“不用劝,我这徒儿也太傻些。还要去走药修的路,不多看着些能行么?教些防身的本领才好,药修什么的,攻击还敢更太差些么。”
“真是个傻孩子,早就知道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那个破宅子,脏得很。我重光,也是什么丫头片子,想缠便能缠到地吗?”
重光目光自先前人影站得地方一扫而过,冷哼一声道:“平时看着玄震雅致如玉,沉稳精明的模样。现在一看也是个傻的。天天与我家那傻丫头在一起,竟半分也没察觉!”
“玄瑾说得对,女孩子本就如这般,该矜持矜持,该含蓄含蓄。至于玄震,还是继续挠墙吧!”
青阳见重光还在说气话,暗自好笑道:“好了,莫要与孩子们计较了。出来了半天,我们还是回太一宫吧。”
重光点头,与青阳一起消失在清风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