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云台上诸位弟子们都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习剑。
玄瑾白色的袖摆,皑皑如雪原上莹莹的白雪,森冷寒寂。他本就生性冷肃端庄,现下更是寒气凌人。
弟子们只觉得平时肃穆庄严的卷云台愈发肃杀冷寂了。大多心里泪流,大师兄今日心情不好,还是小心为上,要是被玄瑾师兄厌恶……
绝对不要!
夙瑶纠正了下夙汐剑法上的错处,目光悄然从玄瑾寒镌如莹莹冷玉的脸上划过。
玄瑾叠墨似地眉峰蹙起,眼眸幽深。夙瑶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不远处正与天青喂招的玄霄。
果然,又是这小子。
玄霄肃着一张脸,周身阳炎四溢,与天青你来我往,很是认真的模样。但是,玄霄从小跟着玄瑾练剑,夙瑶不知见他习过多少次剑。现下玄霄虽是认真严肃的样子,剑法的细微控制却并不精细。
哼,在走神,被玄瑾师兄抓住了吧!
前日,不还在我那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惹玄瑾师兄生气么?
玄瑾师兄昨日才出关,今日就被玄霄气着了。
玄震在不远处指点夙玉剑术,清朗的声音如同风洞萧管,钻进她耳中,绵延入心里。
夙玉曼声莺语,自是师兄师妹分外和谐。
夙瑶将目光从玄霄与天青身上移开。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这世间,万千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能够相伴一生,走到最后,又有几何?
最后多是各自嫁娶,相忘于江湖,不过白白负了一场相遇。
便是玄瑾师兄与玄霄,倘若不能各自小心维持,终不过是渐行渐远,一如她与玄震。
“轰”阳炎爆裂而开,一直关注着玄霄的玄瑾长袖轻振,青色的剑气绵延而出,将阳炎缠绕吞噬。妍红的阳炎终是湮灭殆尽。玄霄虽然已经将剑尖偏了很多,天青还是躲闪不及,还是被残余的剑气伤了手臂。
殷红的血液,自羲和妍红艳丽的剑身跌落,愈发显得靡丽妖娆。
玄瑾墨色的眉拧起,漆黑如潭渊的眼眸愈发肃杀。他声音凛冽道:“玄霄,剑术越发燥了。我不记得交过你,与师弟试剑时尚能分神。”
“早课完毕,自己去思返谷面壁三日!”
“师兄!”玄霄漆黑的凤眸如墨,如同崖底深深的静水,微风过处,波澜渐起。
玄瑾微微侧头,不理玄霄定定盯在他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眸,墨色深深,在阳光下甚至闪动着些许幽蓝的流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玄瑾渐渐对这双墨色的凤眸慢慢没了抵抗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眸会不自觉的透出亲近,他能够清晰的觅得到静水一般的眸底暗藏的笑意,失落与委屈也会悄然晕上墨色坚玉似地的眸子。
纵是他生来冷清,心如冰封雪砌,被那样委屈的目光盯着的时候,也是心下柔软,冰雪初融。
时光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
当初那株他捧在手心的花苗,住在他窗前的最近的位置,只要一抬眼便能看到。洁白的花朵会在月下悄然绽放。不知何时,被他栽进了独属于他自己的小院子。他亲手为这株花树填土,浇水,施肥,修剪。纵是它最后没有长成他想要的样子,可是天天来看着它,盼着它,最后也终于将这株――他院子里最美的花树,看进了心里。
他的心中满是他的剑,他的城。如今再没有了他的城,空出来的地方变成了远在京城的叶家,脚下踏足地琼华。不经意间,终于也悄然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有着一双静水一般墨色眼眸,会晕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看着他,直到他心中柔软仿佛冰雪初融。
玄瑾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只是他既然拥有了新的人生,遇上新的际遇也无甚不好。
便是这个孩子,终是不能与他共同行至最后……
玄瑾微冷的目光从羲和靡艳的剑身扫过,轻轻摩挲了下手中的秋水。可是,他总是盼着这孩子,漫漫仙途,顺遂一生。
“玄霄,剑诀流火,加练百遍!”
“玄瑾师兄,是不是太重了些?这些年,玄霄师弟修为日益增高,况且,之前他一直都是与师兄试剑,须得全力以赴,显少与其他师弟师妹们试剑,一时并未留手,难以控制也是正常。不若还是像之前一般去思返谷面壁半日,加练就算了吧!”玄震见玄瑾与玄霄越发僵持,遂圆场道。
“对啊,对啊。不过是师兄弟试剑,玄霄师兄修为高绝,我自己学艺不精,才有所损伤。况且也不过是划伤,现下已经好了。”天青也卷起袖子向玄瑾示意,自己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玄瑾面容寒镌疏淡道:“就是控制不住,才须得加练。”他目光漠然从玄震、天青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玄霄海水蓝色的袍袖,淡淡道:“正该在思返谷好好想想,剑诀为什么控制不住!”
“玄霄,你说是不是?”
少年目光黯淡,满心懊丧,只是盯着玄瑾雪白的衣袂,低声道:“是,师兄。”
说完,利落的转身,脊背倔强的挺得笔直,海蓝的广袖轻振,明红匹练似地剑光绵延而出。
玄瑾摇摇头,心中一叹。
晚间思返谷
正是绿肥红瘦的时候,山谷的角落里种着些姿态婆娑的花树。银月的清辉肆意铺洒,毫不吝啬,整个琼华都笼罩在这静谧的银纱里,安睡。
“师兄,真是的――玄瑾师兄怎么将你罚入了思返谷面壁,还加练了百遍剑诀!”
天青的声音在静谧的思返谷中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玄霄与天青席地坐在思返谷葱郁的草地上,身边铺着一块青色的绢布。绢布之上放着一袋包子。袅袅热气腾起,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平常也会有弟子试剑时控制不好啊!我又没受什么伤,你也尽力控制剑招了,通常这样不都时候口头训斥就算了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玄瑾师兄也太小题大作了!”
“信口胡说!师兄处罚自有用意,怎会随性而为!”玄霄听着天青不着调抱怨,墨色的眉峰蹙起斥道。随即扫过自己手中尚是热烫的包子,心下微软,声音略温道:“况且,先时我与你试剑之时,也确实分了神。”
玄霄说道这,也没了胃口,将剩余的包子放到绢布之上。银月的清辉柔和了他斧凿一般深刻的五官。黝黑纤长的眼睫低低地垂着,将眼底黯淡的流光遮在眼内。
师兄今日原本就是生气了,现在定是愈发……
等从思返谷出去,一定要去找师兄解释。不管如何,一定不能如夙瑶、和玄震师兄一般,他和师兄才不会如此!两人竟为了当初师尊所言,呕了几年的气,真是莫名其妙!
他与师兄,断不会如此!
定然,不会!
天青见玄霄墨色的眼眸被纤长的眼睫遮住,晦涩不明。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揪着掌下青青的绿草。青草柔韧的茎叶缠过他的指尖,勒得生疼。
天青呐呐地开口道:“师兄,你很在意玄瑾师兄么?”
玄霄面上漆黑的眼睫微微一颤,有如振翅的蝶。半响,并未出声。就在天青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玄霄模糊的声音从夜风中传来。
“自我开始学剑,所学剑术都是由师兄亲手教导。师尊长辈们都说我资质悟性都是极好,学剑甚为合适。师兄,师兄虽寡言,平日教导剑术时,却也是十二分的用心。我初时虽然懵懂,但也感受到,师兄也是希望我与他一般,是走悟剑的道路的。”
“师兄是希望我与他一般的!”
玄霄玉色修长的手指从羲和妍红的剑身划过,嘴角泛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淡淡道:“那时,我年纪小,只觉的师兄想要做什么,我都愿意为他做到。师兄,想要我同他一般,我便同他一般好了。与师兄同行,总是好的。”
玄霄手指紧紧的扣住羲和剑柄,抬袖。羲和在银月的清辉下发出着晕红的光芒。
“况且,我自己也甚爱此物!”
少年墨色的发尾,随风轻轻飘荡。月光溶溶,宛如流水,漆黑的发上似乎有幽蓝的流光滑落。少年抬眼望着天空中恍如冰盘的圆月,声音微微低落。
“后来,师兄闭关。师尊将羲和赐予我。”
“师尊说,其实我是更适合人剑双修的。他说,路就在我的眼前,自己要走哪条,便要好好考虑清楚。”
“这些年,师尊经常会派我下山办事。我知道,师尊是想我接触更多人,见识更多事。”
“我见过的人越多,比师兄境界高深的剑修也见了不少。可是,明白得越多,就便越发觉得师兄这样的剑修,定是最纯粹的剑修。世上只怕是再也没有剑修,如同师兄一般了。”
“我虽喜欢习剑,可是就像是我也很喜欢修习术法,并不是非此物不可。我另选道路,师兄许是,许是会生气。倘若,单是为了师兄欢喜,便走上悟剑的道路……”
“师兄这样执着诚挚于剑,我若是这般行事,既是侮辱了所修剑道,也是侮辱了虔诚于剑的师兄。”
“纵是有……有些其他因素影响,但是这才是主要原因。”玄霄感受着羲和剑柄雕刻着的阴文。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初入琼华是遥远诡谲的梦境。
梦中白衣飞仙的剑客,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场旷世的对决。
偏斜的剑尖,满足如风烟的笑纹。
触手可及,却又隔绝封闭的时空。
在玄霄尚自懵懂的心里,留下了晦涩不明的恐惧。
他所害怕地究竟是什么呢?
“师兄,你,为什么不跟玄瑾师兄解释呢?”天青将下颌搁在膝上,嗓音隔着布料有些模糊。
玄霄嘴角勾出个苦涩的弧度:“我也不知道怎么同师兄说,师兄,定是恼我了!”
“师兄,真是,很在意玄瑾师兄啊……”天青逆着月光坐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只是话音有些低落,随后又不着调道:“师兄,你看你师弟我,特意送了热腾腾的包子过来,从今往后,就多多在意师弟我吧!”
玄霄早就习惯了天青时不时的疯言疯语,只是冷声问道:“你又跑下山了?!”
天青朝玄霄叫屈道:“哪有?自玄瑾师兄出关后,整个琼华防卫程度,一下子上升了好几个级别。我出不去啦!”
“不过,我去找外门的师兄弟弄得,嘿嘿!”
天青怪笑几声,抓着玄霄的袖子晃道:“师兄,还是天青师弟我够意思吧!知道你晚上,喜欢吃点东西,特意冒死送来。”
玄霄抽袖将天青甩开,斥道:“莫要胡闹!”随即想到天青平日所为,无奈道:“你近日都老实点,万不可再偷偷下山。师兄才刚刚出关,整个琼华各方面驻守执勤的弟子对门规要求也会自发的严格起来。”
“你一入琼华师兄就闭关了,可能不知,琼华中有不少景仰师兄的弟子。平常也可能与你一般,甚是憨惫,倘若师兄在琼华中,一切行为都会遵照师兄的标准……”
天青脸色僵硬,木愣地问道:“比如?”
“比如?比如与你相熟的虚夷、明希、明祈,他们都是。与你一般俱是心志不坚之辈!”
“师兄!”
清风涌动,将少年们清朗的声音送出老远。一片白色的衣角,从花树之后折出。男子最后看了眼月下席地而坐的少年,勾出个浅淡的笑容。
吾家有“子”初长成!
时光总是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这些绿肥红瘦的轮回里,这个小小的少年,终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