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玄瑾与太清就在楚家住了下来。而玄瑾也被太清指派去教玄霄,琼华的基础剑法、仙术和心法。
玄瑾在琼华本就经常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剑,所以如今带着玄霄,自是不成问题。玄瑾对师弟师妹最是耐心负责,而玄霄也是严谨认真之人。如此,几个月下来,玄霄早就没有刚拜师时的别扭,师兄弟俩也慢慢亲近起来。
昨天夜里,雾灵山涧内竟轰隆隆的下起雷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不,今日晨间地上的积水差不多都干了。
玄霄从自己屋内出来,向他平素与玄瑾练剑的地方走去。
这连月来,他都在跟随玄瑾师兄修行。
从记事起,他就呆在这个雾灵山涧结界内。
有时娘亲会带着他去附近的琴川逛逛。后来,他刚满十岁时,爹说是要出去游历还要带着他,结果却遭遇强大的妖兽,还遇见设伏的仇人。爹,是为了保护他,受了伤……
想到此处,玄霄垂了垂,色如鸦羽的睫翅。眼眸漆黑犹如子夜。
他从来没有和爹与娘亲之外的人,相处过这么久,这么亲近。
玄瑾师兄仙术心法体悟,积淀甚深,一点也不比他这种家学渊源,从小耳濡目染的人,基础差。而师兄的剑术……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自是碎裂苍穹,睥睨天下。
其实,爹和娘都不擅长剑术,也很少教他。只是叫他将基础打好。
他虽是沉静,终究是个男孩子,对剑法自然也是喜爱的,也曾向爹娘请求修习过。
可是,爹娘都不擅长剑术,不想把他教坏了。便答应他,等他长大了,叫最好的剑修来教他剑法。后来,渐渐的就不提此事了,毕竟他对剑术不过是喜欢而已,仙术他也同样喜欢。
于剑法,他见识并不多。可是见了师兄的剑,他就觉得,师兄就是那个最好的剑修。
他虽一向自信傲气,可是心下却对这位心的师兄心服不已。
娘私下里曾与他说过,说师兄与他很像,都是寡言沉默之人。
玄霄觉得,师兄与他并不像。
他自己话不多,只是觉得无甚可说。
可是,师兄……总感觉,师兄,才是真正心思宁静澄澈之人。他那样子,仿佛心底只倒映着一样东西,就是他的剑。
这,才是师兄能使出那样的剑的原因吧。
昨夜的骤雨将结界内的草木,都冲洗的干净明澈,显露出青翠清新的色彩。天青色的木槿,在这晨间花开的正好,晶莹的水珠从娇嫩的花瓣上跌落,消失在郁郁的青草中,再也看不清了。
等玄霄快要赶到练剑场所时,远远地就看到,玄瑾已经在浅浅的草地上开始练剑了。
晶黄的飞剑在空中激射或而盘旋,玄瑾身姿轻灵,如松下清风,随着飞剑移动相和。
并没有太多繁复的剑招,简练朴实之极。只是招式如行云流水,水漫长堤,绵绵不绝。
起落之间,却纵横着劈天裂地,山河倒转的气势。
晶黄的剑芒带起满树的花雨,天青色的木芙蓉从花枝漫天扬起,随着剑气席卷,飞向天际。
玄瑾似有所动,将秋水召回,侧头就见道不远处的玄霄。他微微颔首招呼,从漫天的花雨中向玄霄走来。
他近来却未穿琼华的蓝色长袍,只是穿着一袭银丝掐边的白袍。容色俊逸,丰姿绝世,摄人心魂,不敢逼视。
玄霄看着他的师兄,向他走来。
乌发白衣,悠远轩昂,踏着落花缓缓而来,有如从九天降临的神o。
步步生莲。
这天下,怎么会有像师兄一样的男子!
玄瑾走近就吩咐玄霄将这几日的剑法,练习一遍,他自己就在旁边查看。
此时,玄霄也收拾好自己的思绪,专心练起剑法来。剑法流畅,剑意明晰。
玄瑾在一旁看着,微微点头。这孩子剑法不过是这几月才入手启蒙,悟性很好,也到了这样的水准。
不错。
玄霄到了现在的修为,一手仙术道法,使得出神入化,仔细深究下来,连他都有所不及。
可是,他却是初学剑术。这孩子从小到大,家中只怕从未教他习过剑,就算玄霄天资聪慧,面对自己从未接触的东西还是一筹莫展。
玄瑾可谓是手把手的教。以前,他也曾带过师弟师妹学剑。可是那时大家都有基础,最多不过是一起研习、讨论,却不像教玄霄时这样认真仔细。
这孩子天资灵慧,悟性清奇,一点就通,便是他也不由生出喜爱。
就好像得了一块珍稀的璞玉,亲手一刀一划仔细雕琢,想要看着他一点一点,蜕变成为自己想象中心爱的美玉,其中滋味自是难言。
只是,突然对这个孩子产生一丝不同其他人的亲近。
玄瑾恍然的想,难怪以前那些武林耆老,都分外珍爱座下灵慧的弟子,大抵都是如此。
不过,既是师父座下唯一的师弟,又努力又乖巧,多亲近一些,也是无妨的。
玄瑾见玄霄几套剑法使下来并无错误,招式流畅,剑意清晰,对完成剑法的玄霄肯定的点点头道:“你且看好!”
他蓦然长袖一振,晶黄的电光想天际激射而去,玄瑾广袖轻舒,犹如腾飞的鹏鸟,兔起鹘落,就闪至秋水之畔。又是一套剑诀,绵延施展开来。
玄霄忙收敛心神,仔细揣摩,师兄所施展的剑法。
就这样,师兄弟俩一个教一个学一天竟就这样过去。
等到玉兔东升的时候,玄瑾方才招呼玄霄停下,神色稍稍柔和些道:“你如今进度,也是很不错了。今天就到此处吧。”
玄霄此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年,得了钦佩的师兄的夸奖,难免有几分欢欣。
月亮的银辉铺洒下来,让他愈发柔和起来,还漫出了些孩子气。
玄瑾心下柔软,越发觉得自己师弟,可爱乖巧起来。不过他这般大的孩子,怕是经不得夸,又告诫道:“你年满十岁,才初学剑法,已经有些迟了。所以要越发努力,切不可放松!”
“是,师兄!”玄霄忙应声道。
玄霄这孩子鲜少与人接触,却是个通透灵慧的。玄瑾虽然为人冷肃严谨,可是这些日子教导他基础剑法,尽心尽力,耐心负责。哪怕再微小的错误他都能指出来,让他少走些弯路,对他警告训诫,也多是一片苦心,为他着想。
师兄,是很好很好的人。还是,除了爹娘,第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呢……
玄霄心中对玄瑾本就钦佩,这样一来,就更是亲近起来,对着玄瑾邀请道:“师兄,累了一天了,同师弟一起去用些点心吧。”
玄瑾现下筑基成功,早已不在进食。而玄霄,他从小食用辟谷丹,也习惯不用正餐。不过他年纪还小,他母亲每到晚间,经常会让他食用些零食点心之类的。
这几个月下来,玄瑾陪玄霄练剑,就看到玄霄年纪小小,就孤孤单单。虽然话不多,却并不畏惧他冷肃,只言片语间,还透出亲近的意思。
现下就巴巴的望着他,漆黑的凤眸里,还透着紧张和期待。
不过,是个孩子。玄瑾心下柔软。
他前世没有孩子,虽有个表弟,却也并不十分亲密。他也是老江湖,自是明白,江湖上最危险的就是老人和孩子。他一向对小孩子生不出什么柔软心肠来。
可是,对待这个师弟倒是十分容易心软。自己亲手教导的师弟,果然是不同的。
当下就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对面的小孩眼睛亮亮的,透着些欢欣。
“师兄,我们去梨树林边的小亭子吃怎么样呢?”
“好,你安排吧。”
师兄弟俩就像梨树林行去。
此时早已入夏,梨花早已谢了,小巧的梨子,羞羞答答躲在繁盛的枝叶后。倒是不远的的湖畔,青青荷叶如翠,绵延似海。荷花清郁的芬芳,盈盈在鼻尖缠绕。
泠泠淙淙的琴声,犹如潺潺流水,从湖边的小亭涌来。
旖旎温柔,缠绵入骨。
玄霄一看,竟是他娘亲在亭子拨琴。他勾出一个清浅的笑弧,侧头对身旁的玄瑾道:“师兄,我与你说过的,娘亲常来此处弹琴。不过,她已有许久未弹了,竟是《葛生》,我们……”
“葛生?!”玄霄的抽了一口气,脸刷的一下子变得雪白,在月下恍如冰雪砌成。他死死地咬着嘴唇,玉琢一样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袍袖,分明的骨节,显出惨白的颜色,漆黑的眸子渐渐的也漫上了雾气。
这孩子,快要哭了!
琴声随着夏日的微风,清晰的传来――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玄瑾,一听曲声,也是了然,心下无言,只能柔声劝道:“师弟,我们便先离开吧!”
玄霄还是木木呆呆,没缓过神了。玄瑾只好牵着这孩子冰冷的双手,将他带离这里。
两人一路静默,玄霄一直都在出神,只是机械的跟着玄瑾的步伐。突然,玄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了,踉跄了一下幸亏玄瑾一直牵着他,又身手灵活扶了他一下,才没让他绊倒。
玄霄也好像醒过来神来,他一手死死的抓着玄瑾的手,一手揪玄瑾身前的衣襟,手指轻轻的还有些颤抖,哑着嗓子道:“师兄,师兄,怎么会是《葛生》呢?”
“怎么会是《葛生》?!”
“爹他,是不是,是不是,寿元,耗尽了?”
“明明,明明还有四五十年的!”
玄瑾看着他身前的孩子,洁白的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陷进肉里,漆黑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却倔强的不让它们流出来。玄瑾伸手将孩子的嘴唇从牙齿下解救出来。又摸摸他的脸,柔声安抚道:“你爹现下不是还好好的吗?再说师兄,和师父都在呢!”
孩子一听到温声的抚慰,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一滴一滴,打在玄瑾的手上,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玄瑾手指一僵,滚烫的眼泪,打在他手上,仿佛落在了他心里。他心中蓦然一疼,也像似被那眼泪灼伤了似地。
玄霄却越哭情绪越激动起来,大声嚷道:“都怪我,我不该跟着爹出去游历!修为又低,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爹他一定不会受伤地!”
“娘她,娘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呢?!”
玄瑾不停地为孩子擦着眼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将孩子拥进怀里。许久,玄瑾觉得,衣襟都被眼泪浸湿了,孩子终于禁不住,晕倒在他怀里。
他看着怀中小小的孩子,摇摇头,嘴角勾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弧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个被留下的人,是怎么熬过百年,度过那些漫长的白昼与黑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