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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浮生若梦(八)

    她躺在床上逼着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霍展谦什么时候离开的,天明后她起来收拾,一层一层的粉扑到脸上才勉强将那浮肿的眼袋盖住了,出去却再没见到他,她不想多问,只陪着宝心一家人四处去逛,倒是宝心始终放心不下,已经问了她好几次:

    “今天怎么一直没看到姐夫,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只淡笑:

    “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宝心又去问那几个沿途跟着保护的随从,他们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样一直逛到晚上,回去也不见霍展谦,宝心四下里终于打听到了,连忙过来拉她:

    “姐姐,听说姐夫生病了,都发了一天的烧了,你快去看一看。”

    她不由自主跟着走了两步这才稳住脚,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去整理东西,平静说道:

    “他生病了自然会有医生去看,我瞧几眼能起什么作用?”

    她推说累了,无论如何也不愿出这房门,宝心软磨硬泡也不起作用,只有悻悻离开了,过了一会儿秦阿伯又来叫,他耳朵背,和人说话不由自主便放大了声音,边说边跺脚,着急描述着大少爷的病如何严重,她只笑着宽慰着老人,好说了一阵才将他打发出去,还听得到门外老人那叹气不解的声音:

    “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以前两个人那么好啊……”

    以前?以前都是假象骗局罢了!她只咬着牙将门窗全部关上,再也不想理会眼前这一团乱麻,熄了灯倒头就睡,可是那一夜都在翻过来翻过去,脑中全是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第二日起来头还昏昏沉沉的,她却不敢再躺,宝心一家人早早定了这一天的火车票离开,她还有一个三月大的孩子,怕路上颠簸照顾不周全便留在了家里,她念叨着孩子,见了姐姐一面自然匆匆就要回去,这样的心情做了母亲的人都能体会,黛绮丝也没有挽留,一大早便强打起了精神去送他们。

    一行人刚走出晴天别院的大门竟然意外见到了霍展谦,他脸色有些灰白,靠着身上那一件清爽的月白色长衫勉强撑出了几分精神,此刻正站在汽车旁边等着,居然也要一同去火车站送人,宝心连忙劝着让他躺回床上去好好养病,他却坚持,黛绮丝看也不看他,冷着脸往宝心他们那一辆车上走,宝心拗不过他便连忙去拉姐姐:

    “姐,姐夫还病着呢,你和他坐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宝心你放心,督军大人样样都谋划得清楚的,没有万全把握不会随便拿自己开玩笑,不需要你我操什么心!”她微笑着慢慢理一理身上的披肩,轻而缓的笑声中有着清霜般的凛冽,“还有,你以后也不要姐夫姐夫的叫了,你的姐姐高攀不起人家。”

    宝心尴尬望向霍展谦,见他脸色更白,原本的那一点笑简直僵硬到了极点,她连忙狠狠一扯姐姐的袖子,而那女子只对她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坐进了车里,再也不说什么了。

    车子发动了,宝心一家人和黛绮丝同一辆车子,后面跟着的是霍展谦的车子,宝心心里也为他们着急,一路上劝解的话说了一箩筐,上火车前还拉着姐姐不断叮咛,黛绮丝随她唠叨着并不反驳,终于也让宝心略微放下一点心来,只是那火车刚刚鸣笛离开她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看也不看身旁的人,埋头默不作声便往外走,霍展谦从后面追上去抓住她:

    “雪落,我们四处走一走好吗?”

    隔着衣服也觉出他的手奇异地烫人,是明显不正常的温度,她下意识地缩了一缩,却又马上定住了身体,浮起冷漠的一点笑:

    “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他没有答话,只示意司机不要跟上来,然后陪着她在长宁的街道上慢慢走,曾经他们在这里游玩多日,都还认得这些的路,那时的她一刻都安静不了的,总要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给他讲听来的名胜典故,而现在她几乎再也不会开口,只漠然前行,完全当身旁的人空白,那样沉默着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拉了拉她,她抬头,看到一座尖顶白墙的熟悉教堂。

    他也不问她的意见,执起她的手便走了进去,曾经他们一起来的时候还是雪白崭新的墙面,现在也颇为陈旧了,穹顶扑着一层灰,高窗上的彩绘玻璃不复鲜艳明亮,那些闪耀的白烛也没有再燃起来,他牵着她从两行长椅中走过,在最前面一排坐下,也不说话,对着墙上的十字架握着手闭眼默默祷告起来。

    他默默祷告的一幕也是熟悉的画面,那时她还傻兮兮地以为他少见多怪才这样好奇洋人的玩意儿,以为他对着洋菩萨郑重祈祷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一生一世,可是那不过是人家早在国外熟悉的宗教信仰,对着十字架祷告的也肯定是他的江山大业,哪里会和她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半点关系。

    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开眼睛,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雪落,六年前坐在这里那一次,其实,我很害怕。”他只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基督,面色如当年一般肃穆,缓缓的语调描述着曾经那一刻心中的翻涌,“那个时候我祈祷了很久,可是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一切顺利,万事平安,我只祈祷我和霍展鲲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殃及到你。”

    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渐渐盛满了霏霏雨雾似的朦胧希冀:

    “那个时候我知道霍展鲲要利用我们做出兵勐军的借口,甚至他有心借机除掉你,如果我说那时候我将消息露给钟世昌,借他的手从霍展鲲手下救你;如果我说那天霍展鲲没有及时回来的话我也一样会杀了那两个混蛋;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赶你和孩子走,我曾经派人去接过你们;如果我说这六年我日日夜夜都在自责后悔,日日夜夜都想找到你和孩子……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在耶稣面前,雪落,你会信吗?”

    她的手指都绞进了披风里去,只觉得耳中似乎微微在鸣叫,周围有一刹那的寂静,只有他的声音,他那所有的如果,仿佛遥远回声一样荡过来荡过去,她呆呆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悲悯了神色,轻轻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低头,久久吻在她手背上,他的手滚烫,唇却冰冷,绵长而痛苦的鼻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她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手,猛地站起来,尖声而笑:

    “我信不信?霍展谦,隔了六年你才来问我信不信?我不信!骗子说的话我怎么还会信!你少来哄我,我再不是当初的钟雪落,再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雪落,我知道太晚,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

    “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霍展谦,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如果想让黛绮丝伺候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可是我想你不会,我这样的风尘女子,又是你弟弟的女人,如果和你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只会坏了你霍督军的清白名声,你不会让事情到这一步的!”

    他的脸色在阳光之下白得几乎透明,眼睛却漩涡一般黑暗幽深:

    “雪落,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了吗?”

    她不看他的面容,这才平静说了出来:

    “事情早就过去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又与我何干呢!现在我过得很好,过去那些事谁对谁错再也不想提了,督军大人如果方便的话……还是早些放我回边界四省吧!”

    “边界四省……”他喃喃重复,目光更加黯淡,“你想着要回去是因为……他吗?”

    她居然并不犹豫:

    “是,展鲲对我很好,我想我失踪了这么多天,他也一定急了。”

    “展鲲……霍展鲲……”他手指敲击着长椅靠背,嘴角有一丝淡淡嘲讽的笑,“他用尽心机耍尽手腕,现在终于得到手了。”

    她并不辩驳,他却突然攥住她手腕,脸色再次严肃:

    “雪落,如果……如果我不放你呢?”

    “就算你不放,”她略略一停,然后斩钉截铁,“我也一定会走!”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角抿起来,再也没有说话。

    那天回去后她便又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霍展谦也没来打扰他,本来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夜里却听到门外的嘈杂,秦阿伯的大嗓门尤其刺耳:

    “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我记得大少爷是滴酒不沾的啊,还发着烧也不顾惜自己……”

    隔壁各种的声音响成一片,折腾到大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她从头到尾死死蒙住头,又是一夜辗转。

    第二天她便听到他病情加重的消息,他随时带在身边的亲信刘世兆只将矛头怪到医生身上,来的两个医生也很是委屈,辩解说是督军自己停了输液,发着烧又酗酒这才加重病情的,刘世兆将两个人训了一通后也没有办法,只告诫他们好好医治,一边也急着要骏都那边派更好的医生过来,黛绮丝趁着他昏昏沉沉的时候便要刘世兆放了她和随行的人回边界四省去,那刘世兆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却也看得出来督军对这女人非同一般,自然不敢这样贸然答应,她心中烦闷焦急,正在犹豫要不要悄悄给霍展鲲挂个电话,下午却就出现了转机。

    麦佳慧辗转多处才打听到霍展谦秘密到了长宁,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而这一次各方势力齐聚商讨对日诸事,不知有什么大事居然令他一声不吭中途离开,在这局势紧张的时刻着实落人口实,已经有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了,而她更是放心不下,一打听到他在长宁立刻赶了过来,她事先想过很多的可能,笃定必是有什么突发的情况急需他处理,可是千想万想也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那个舞台上卖弄风/骚的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