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异常明亮的午后,浮动的金色光线历经了久日的阴霾跌进人们眼中,仿佛已经透出了几许春的影子,战火洗劫后的骏都城冰雪融动,因着这样的好天气也重回了几分往日熙攘。
霍展鲲一行人秘密回到临时落脚的隐蔽院落,如今的骏都于他们而言已是龙虎之地,多留一刻危险便多增一分,稍事休息后几个随行的护从已经忙着联系内线安排出城,只有那失魂落魄的女子寂寂斜靠于桌旁。
那恨意迸发的两声凄厉呼喊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之后她再也没说过一个字,也再不像往日那般哭闹,只是木呆呆站着坐着,眼睛定在虚空里,脸上血色尽失,便似惨白的瓷胎一般,只让人看得惊悸,觉得好像碰一碰她的精魂真的就会倏地消散,便是这勉强维持的形体也会碎成一地!
霍展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他气过她,迁怒过她,想用她来交换母亲,甚至在知道母亲死讯那一刻冲动地想要杀了她来报复霍展谦,可是这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她身边,预备要骂她几句,凶她几声,嘲讽她奚落她的,结果也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低头凝望着,然后再靠近一些,将她冰冷的身子揽到怀中紧紧圈住,轻叹:
“哭出来,然后忘了吧。”
那般缱绻柔和的语气,连他自己都不习惯起来。
形如槁木的身体,绝望的心――这就是他要的吗,这般危险境地他仍旧一意孤行逼着她去看那场景,是为了发泄失去母亲的愤恨,或者终究还是藏了别的心思――让她亲眼看到,教她死心,一定要教她死心!
他的手不自禁用力,用力,似要将她揉碎,一直揉进他的身体里,融合了他的骨血生气,再生为人便与他息息相关,再不沾他人气息!
那大力的痛明明落在身上,她的眼眶却热起来,氤氲的水汽慢慢将他胸口打湿,再点点洇开,她呜咽了一声,然后再也管不住胸臆中爆出的碎响,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急促,终于连成一片再无间隙!
她埋在他的胸膛中嚎啕大哭,披头散发满身大汗,嘶哑着喉咙哭喊到极致又开始呕吐,秽物也粘到他身上,她开始恶意大笑着瞪他,等面前这个和霍展谦有血缘关系的二少爷暴怒发狂,却只等到一只手覆盖过来,蒙在她圆睁的双眼上,将她眼中的仇恨怒火都掩盖了,然后那样污秽的身体也仍旧被搂紧,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额头!
他掌心中的泪水越发汹涌起来,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肆意哭这最后一场,然后终于在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心死如灰!
他们是黄昏时混在返程的医疗分队中离开骏都的,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故地,便是霍展鲲也忍不住回首眺望这熟悉的城池,满目繁华,又满目疮痍,他眼中泊了冬日余晖的淡金色,清辉灼灼,冷峻奇异!
日暮的长风呼啸而过,他临风而立,已然在踏出故土前的一刻立下誓语!
霍展谦十年隐忍始得今日,自己确实败在这份坚韧之下,如今他便要依样画葫养精蓄锐,终有一天必要报仇雪耻、收复失地,纵横脚下如意气风发的昔日!
大总统府颁下世袭爵位的就任文件,正式晋封督军后霍展谦自然更是日夜繁忙,那天难民所回来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便瞒着傅楚桓压紧了行程表,挤出半天时间来驱车去邻城见雪落。他向来沉稳,情绪也极内敛,可是这一次却像青涩小伙一般毛躁,虽然还是那气定神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样子,其实却早已经坐立不安了。总算挨到了临城渠镇的地界,再行一段便到了专门为雪落安排的别院,他一眼看去这环境也是清幽,心里先放心了一半,下车便命令迎出来的守卫带路去见少夫人,排排立着的几个人见他突然到来,额头上都已经冒出一层冷汗来,却哪里有谁敢开口说出真相,一边悄悄遣人给傅楚桓挂电话,一边只得硬着头皮带路,个个恨不得那路漫长没有尽头,然而不管怎样期望着终于还是走到了头。
妻儿就在这门里,他终于可以面对着雪落说话,终于可以摸一摸她肚子里的孩子,抑制不住的兴奋喜悦都要从他的眼睛里满出来,他推门进去,满面喜色却撞了一个空,不禁微微一愣,然后转头:
“少夫人不在房里吗?”
后面的几个人也都是跟着傅楚桓生死过来的,此刻却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霍展谦觉得不对,声音已经提高:
“我问你们少夫人呢?”
沉默之中空气似乎都被绞紧了,众人互相望一望,终于有人小声开口:
“谦少,少夫人不在这里。”
“什么意思?”他站到那个人面前,眉梢微微皱着,并不是多严厉的样子,却教人更加惴惴起来,“不在这里?那少夫人现在在哪里?”
刚刚答话那人终将心一横:
“对不起谦少,因为霍展鲲中途插手,我们的任务失败了,她从霍家出来的那一天就被霍展鲲带走了,我们没有接到她。”
他的指骨蓦然捏紧,呼吸都急促了,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
他的视线在这几个人身上来回穿梭,可是每一个人都并未露出半分玩笑样子,一个个更深地埋下了头去!
他忽然觉得彻骨冰寒。
呼吸似乎都停窒在胸膛中,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入这房间里,楠木漆柜上端端正正放着两样东西――他托人带回来送给她的盒子,还有给孩子的那块羊脂玉,孤零零搁在那里,无人收取,无人认领。他走过去轻轻摩挲着,指尖已经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看到盒子里的东西?
她没有听到他的解释?
她以为他真的狠心休了她?
难道……难道昨天真的是她在人群中喊他,带着那样的恨意怒意?
她知道他不聋不哑,她是不是……是不是以为他可以忍受那两个混蛋对她的□□,可以无视她被诬陷,被钟世昌扇耳光,被所有的人误会?
她会觉得他一直在利用她,利用完了便一脚踢开吗?会觉得他心狠到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抛弃吗?
“不是那样的,雪落,不是那样的……”他喃喃自语,脸色已经迅速灰白下去!后面几个人见他模样实在骇人,都忍不住小声发问了:
“谦少,你不要紧吧?谦少……”
“你们没去找吗,霍展鲲兵败北退,这样的时机你们也没去找吗?”他声音并不很大,却带着逼得人出不了气的寒意,那边的人忙不迭答道:
“找了,一直都在找,可是毫无消息,也许是霍展鲲藏得太紧……也许,也许已经在战乱中失散了……”
他突然坐在椅子上,甚至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在霍展鲲的手里……如今他们兄弟势成水火,霍展鲲会怎么对她,会怎么对他的孩子?
失散在战乱中……她孤独无依的一个人,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
外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很久才又听到他低低而问:
“为什么一直瞒我?”
“当时局势那样紧张,傅先生实在怕告诉你会影响大局,一子落错满盘输,所以……所以……”
他忽然想笑,忽然觉得无边无际的害怕――他费尽心思终于赢得这大局,为什么只在自欺欺人中高兴了那么一刻,然后就堕入了更加冰冷黑暗的深渊?
那个可爱娇憨的女子,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女子,在他耳畔轻唱小曲的女子,为他凶悍和别人吵架的女子,是不是,他已经失去了?
他所有将来的打算里都有她,有他们的孩子,他从来认为他们还会有长长的一辈子,可是她关于他们的记忆就定格在她哀求而他不理会的那一刻,定格在他无情递出休书的那一刻,定格在他万人之上意气风发的那一刻,只是这样想一想,他也觉得一败涂地了!
“找,再加派人手去找,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找到她!”他嘶哑着说出这句话,斩金断玉般坚定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