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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天翻地覆(二)

    她心脏突突猛跳,苍白了脸色不说话,他终于直起身来,抽烟,点火,长长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烟气,微眯的眼睛在清冷烟色中沉如墨锭,静默中间或有一两片雪花沾到他浓密的短发上,很久才依稀化去,他终于缓缓开口:

    “这几天敷衍得这样尽心尽力,对你来说也真是难得了。”

    她呆呆坐着不动,耳中听到他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只觉身后冷风嗖嗖如刀:

    “你和习妈买通了大夫替你配安胎药,又私下打听局势,现在连我私章都想弄到手,钟雪落,难道你真当我和霍展谦一样耳聋口哑吗?”

    他略略转头盯着她,依旧是那沉如墨锭的眼睛,已经染上了雪的冷意,他一手吊烟,一手勾住她的下颌,缓缓用劲:

    “给你几分脸面你越发蹬鼻子上脸,不要以为你还是身娇肉贵的霍家大少奶奶,走出这个大门,你钟雪落不过是被赶出夫家的弃妇,你肚子里的那个不过是没人肯认的野种!”他明明是冷漠神态,可是渐渐也不免咬牙切齿,脸色狰狞起来,“你已经钉在这个耻辱架上这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这样的事实你居然还是没认清,你居然还是念念不忘要逃出去――”

    “我不逃出去,难道就这样偷偷摸摸当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狗吗?霍展鲲,对我来说这才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耻辱!”知道原来一切都早已被他识破,她也无需装模作样,愤怒反驳他道,“我对不对得起展谦,时间自会证明一切,展谦早晚也会想通,我受的不白之冤他一定会还我公道!倒是你霍展鲲,前后不一趁人之危――我和展谦的婚事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如果你真的别有心思,为什么当时不正大光明明媒正娶,等到今天才要背地里做这些勾当――”

    “明媒正娶?”他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钟雪落,你还不配吧!”

    “钟世昌那乱臣贼子的女儿,不过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如果不是霍大少爷身有残疾让你钻了空子,我大概会随便找个张三李四来和钟世昌做这个交易。我对你就算现在这样也是抬举了,你居然还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他满脸云淡风轻的讥讽嘲弄,攥着她下颌的手却在不知不觉分分收紧!

    她被他捏得疼痛,更因为他的话涨得满脸通红,怒不可遏之下即使是以卵击石也用尽全力去推他,骂他,他心里终于出了恶气似的舒坦起来,但她惊怒踢打着,尖叫声厉如夜枭,那片刻的快意也立即消散了,他眉峰拧成山岳,胸口急剧起伏,唇崩得拉直的铁弓一般,腕上的力越来越重,直要将那尖的下巴核桃似的捏碎。

    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定会这样死在他手上,她惊惧至极,指甲在他手上挠出条条血痕,他手收紧到极致,眼中似乎已经布满了冰块,终于怒喝:

    “你钟雪落算什么东西,你以为谁真的非你不可吗?”他想靠着新鲜他这莫名其妙的一点心动可能撑得过一两个月去,可是见她这般不识好歹现在就已经觉得厌烦至极,他一把将她搡开,“滚远一点,真是烦人!”

    她后退了几步才扶住廊柱,而霍展鲲再也没有看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踏进风雪中!

    后来是习妈将她搀扶回去的,第二天大夫便换了人,换成了颇为年轻的一个西洋医生,开了白色的药片出来,她哪里敢吃,那医生似乎也知道什么,开始面无表情地说着别扭中文,大意便是她不吃药便要做堕胎手术,她刷地便掀了桌上的东西,只将水果盘中的小刀握在手里,向着满屋的丫头仆人说道:

    “告诉霍展鲲,我豁出去了,如果谁敢动我孩子我就跟他拼命,我豁出去了!”

    众人都被她那决绝神色吓住了,习妈和其他几个人立刻上来劝她,那边又有人给霍展鲲挂电话,没人告诉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可是混乱中那西洋医生终究离去了,一屋子的人退去后,她一个人握着刀颓然坐到床上,终于忍不住埋头在被褥间大哭起来――展谦,展谦,你怎么还没有想到要找我,你再不清醒过来,我怕我真的支撑不住了!

    这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风雪尤劲,疾风劲雪中也有巨大的潜流慢慢汇拢,渐渐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等待着吞噬一切的那一刻,然而潜流之上,炮竹声声辞旧岁,大红灯笼迎新春,新年的浓郁气息浸润在骏都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经抹去了剧变来临的蛛丝马迹!

    像霍家这样的豪门巨富这新年过得更是讲究,这几日冯姨妈连同管家里里外外张罗应付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霍公馆中布置得张灯结彩喜庆热闹,然而偌大霍府中也总有冷清的地方,霍展谦单独居住的小洋楼虽然也挂着灯笼,贴着窗花,对联话儿吉祥,倒贴福字喜气,更有金丝银线编就的鱼儿鲜然欲扑,但热闹中总像是有一股冷风无处不在,让人不自禁觉得压抑起来。

    霍大少爷本来沉静,从少奶奶来了之后才常常有笑容,而他休妻之后便又回到了往日那温和而疏离的样子,常常都是在书房里写字写一整天,很多时候三餐都要送去,老太太来说过一两次也不见有什么效果,一直服侍少爷在他面前能说几句话的习妈又不在,更没有人会去多管闲事了,节日处处热闹,而这里较以往反而更加冷清了。

    这天下午佣人照样送了茶点过来,是笼香阁最出名的松仁酥,他瞥见送来的是莲蓉红糖馅儿,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等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了便在里面一翻,果然五只莲蓉红糖,一只豆沙红糖,他将那一只豆沙的捡出来掰开,里面裹着胶皮的纸卷便掉了下来。

    纸卷不大,只寥寥数十字:

    “万事俱备,只待时机。另,夫人安好,胎儿安好,勿念。”

    万事俱备,万事俱备……他心中默念,这短短四字却耗费了他十多年的心力,现在终于等到这一句话了――霍展鲲钟世昌自相残杀消弱实力,弹劾案大下猛药取得总统府伐霍支持,内应蓄势待发只等一呼百应,外援不露声色早已严阵以待――他暗中无数次的策划周旋,终于将所有的力量集结到一起,终于……万事俱备!

    目光微微一转又落在后几个字上,原本凝重眉目开始微微有笑:

    夫人安好,胎儿安好。

    雪落和孩子……她们都好好的,这几个字让他全身都柔软下来,心中温暖,忍不住要笑,从来都在盘算对策的脑中不禁再一次遥想她抱着孩子向他笑的模样,男孩还是女孩,像她还是像他……他们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奢望过的快乐和幸福……

    又忍不住将枕下的一块羊脂玉拿了出来,这玉身莹润通透,正反两面分别刻着“福气”“安康”,红色的流苏穗子垂下来,这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他已经将系玉的锦带缩短了些,以后可以挂在孩子的小棉袄上,他微笑着,食指扣着锦带将玉拎起来轻轻晃动,仿佛见着了它随着小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一起动着的模样,那流苏穗子轻轻抖动着,火焰一般地流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