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茉儿居然也知道那个司徒总长的事,难道是李牧说的吗?雪落心下一惊,看着周围老太太他们的目光一刹那间更是惊讶愤怒,她按捺住羞恼解释清楚:
“那天晚上是有一位司徒先生到我家做客,可是我和他在花厅里只是聊天,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走了,后来我爸爸到花厅来找我,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他闹起来的!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展谦的事,冯茉儿,你不要捕风捉影污蔑我!”
冯茉儿双手抱在胸前踱步过来,脸上是春风般的笑容:
“哦,原来是和你爸爸在房间里谈话啊,你不说我们还真的误会了。既然你和那司徒总长谈了没有半个时辰,那李副官去找你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和你说话的人是你爸爸对吗?”
“是啊,所以我和他根本就是清白的!”她实话实说,而那一句话说出口,霍展谦眉心一缩,立刻知道这是一个静心设计的圈套了!
果然,冯茉儿转头向霍展鲲道:
“二表哥,李副官就在外面,为了证明钟雪落说的是实话,不如我们请李副官进来问一问吧!”
霍展鲲点头,立刻有人将李牧请了进来,冯茉儿微笑请他将那晚的情形描述一遍,他几句话讲完后冯茉儿立刻发问:
“李副官,钟雪落说你到那里找她的时候她正和她爸爸说话,你听到他们在说话吗?”
李牧摇头:
“我们在外面好像听到大少奶奶的声音,可是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钟家的一个老妈子守在门外拦着大少爷劝他回去,那花厅是关着的,里面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钟雪落,你不是和你爸爸在里面吵架吗,怎么李副官站在门外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你知道李副官来找过你,证明你当时就在那房子里面,你为什么不敢说话?为什么在自己家里还要专门派个老妈子守门?甚至大表哥就在门外找你,如果你不是在里面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出来应他一声?”
那些话字字如刀,句句逼人,凛冽地挥杀过来,蓦地让她脸色惨白!
李牧望了一眼霍展鲲,立在一旁说出一句话来:
“我去的时候确实没听到什么动静,不过大少爷到得比我早,也许他是知道些什么的吧!”
他不动声色将生杀大权引到霍展谦身上,霍展谦看了他一眼,身子僵直立着动也不动,是的,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她和钟世昌大吵,她说:我嫁了霍展谦,无论他是好是坏这辈子都只认他一个了,我不想再和你有半点关系,你也不要想再拿我换你的富贵荣华!
钟世昌重重扇了她一耳光!
她厉声高呼:展谦,展谦,你不要走,我在这里,你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话――
他知道她无辜,可是他更知道,霍展鲲授意李牧这么做,是为了逼雪落,也是为了试探自己!
霍展鲲咳嗽一声,对住他神色异样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
“难道大哥真的知道些什么?”
冯姨妈立刻接话道:
“除非展谦听得到人说话,否则他哪会知道什么!”
霍展鲲的目光看似淡然平常,但那沉光之下却是寒剑般的锐利,在他脸上探寻游走,敏锐捕捉着蛛丝马迹,他指骨捏紧,放开,再捏紧,再放开,终于――轻轻摇头!
摇头将他听到的一切都否认,压住心里狂风般呼啸怒号的某些东西,将有利于她的一切事实都否认!不过是轻轻摇一摇头那样一个动作,肌肉却仿佛已然石化一般的僵硬机械!
雪落陡然绝望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展谦,我叫过你的,我叫过你的,可是你听不到,我真的叫过你的――”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挣开冯姨妈劈手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
“贱/人、贱/人,你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丑事来,我霍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霍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她说着说着怒急攻心,一口气竟然喘不上来,吓得旁边人顺气的顺气,倒茶的倒茶,雪落趁乱只拉紧展谦的袖子,急急说道:
“展谦,你一定要信我,事实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我发誓,我可以发毒誓!”
她又急又慌,半边脸肿起来,眼眶中尽是泪水,他只看得心神大恸,几乎都要不顾一切开口,而最后一丝理智撑着他咬住涌到嘴边的话,那边喝下几口热茶的老太太已经缓过劲来,只向冯姨妈一点头,她踏前几步一把就将雪落从展谦身边推开,老太太在众人的环伺下怒喝着:
“还多说废话干什么!滚!带着你的野种马上滚!霍家不帮别人养孩子,就算真是霍家的孩子,有你这么一个低三下四的妈,这样的东西霍家也不要!”
冯姨妈那一推力量奇大,雪落后退几步撞在放古董瓷器的博古架上,架上的东西乒乒乓乓砸落下来打了一地,她按住小腹,只觉腹中隐隐疼起来,习妈在旁边看得又焦急又心疼,可是在老太太的盛怒之下根本不敢插一句话,雪落咬牙站直,再也不管其他人,只死死拉住急忙扶她的展谦,眼中泪光盈盈:
“展谦,你相信我,孩子是你的,你不能赶我走,我怀着你的孩子,你不能赶我走!”
那一张揉皱的休书早被冯姨妈又捡起来抹平了塞到霍展谦手上,她作态地劝:
“展谦,你看老太太都气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不赶快签了休书是要气死她吗?”
老太太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地喊:
“展谦,你不签这休书你也给我走!你爸爸在天上看着,霍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霍家不能因为你丢这样的人!你如果要帮别的男人养孩子你也不要再踏入我霍家门!”
“展谦我们一起走!”雪落一手抹脸上的泪一手往外攥他,“他们太欺负人了,我们不住这里就是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以后也不回来了,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她用了很大的劲,可是他仍旧定定立着一动不动,她再攥,再攥,眼泪立刻哗哗便往外流:
“你不和我走吗,展谦,你信了他们的话吗,这真是你的孩子啊,以后生下来你就知道了,孩子肯定长得像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侧过头去仍旧不动,她全身都像冻在冰窖里,无边无际的绝望害怕死死裹住了她,几乎勒得她快要无法呼吸,她抖起来,结巴起来,语无伦次起来:
“猪头,你真的那么蠢信别人的话吗?你怎么不动,你现在不依我,我以后、以后天天罚你睡沙发……展谦,展谦,你真不要我和孩子了吗……你的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你都不要了吗?我们说好的,以前我们说好的,我们有孩子了就搬到晴天别院去,就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住着……你教他们写字,我教他们唱歌……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看星星,叫孩子们多穿一点衣服……我们说好的!”
她手心在抖,全身在抖,他的手也跟着颤动,却转开头去不看她,不敢看她,不能看她,再多看一眼也许所有的坚持都会轰然倾塌!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攥紧,再攥紧,颤抖的指尖似乎都要掐进血肉中去,雪落……孩子……雪落……孩子……十年的隐忍……十年的苦心……怎能现在离开……那短短的一刹那仿佛已经在地狱的折磨中走了无数个来回,仿佛已经煎熬了一万年那么久,终于在某个血气翻涌的时刻当机立断――从她掌心中抽出手来,提起笔刷刷在那休书上写下名字,转手便要塞到她手中!
她如被蝎子蛰了一般跳着后退,尖叫着:
“霍展谦,你不准给我这个东西!如果你给了我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他蓦地一震,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刻,却只有那一刻,最终仍是决绝而来,将一纸休书塞进她手掌中!
那动作做完之后他立刻背过身去,只觉胸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了,生生紧揪着淌出血来!
霍展鲲冷眼旁观一切,这时再抽出一支雪茄点上,深吸一口,再长长吐出烟圈,烟雾中的脸色教人难辨喜怒,而雪落拿着那皱巴巴的休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看不甚清,可是霍展谦的名字她看得清,龙飞凤舞一如往昔般潇洒漂亮的字迹,还有最后那几个字她也看见了,字字皆如尖锥剜进她眼中来:
“逐钟氏出霍家门,从此男婚女嫁,再无瓜葛!”
男婚女嫁,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她拿着这密密写着字的一张纸傻呆呆站在原地,面前花园洋房中金碧辉煌的一切都在眼前虚无了,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似乎又看到了嫁过来的那个春日,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丈夫叫霍展谦,她恨极了这个骗她婚姻的人,她刺伤他的手,指着留声机嘲讽他,把他关在门外,要他天天睡沙发,可是无论她怎么作弄他折磨他,他从来都不生她的气,她和别人吵架总是帮着她,送她华特曼的钢笔,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她被送到长宁,他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宠她爱她,冬日里每天都熬柚子皮帮她泡手,想她为他生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他是她的丈夫,现在唯一的依靠,可是,可是一切不过是梦幻浮云,这样的人也终究只变成了四个字――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