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谦到底还是护住了她,让她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可是惹怒了老太太,贴着喜字的新房门上立刻落了锁,她再也走不出房门半步。
三餐都有人送来,她却瞧也懒得瞧一眼,整整一天滴水未尽,晚上的时候房门再开,她一抬头,看见了门口的霍展谦,他一身月蓝的长袍,那仿佛极浅的夜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也有了夜空的深邃温润,俊雅出尘――只是他手上托满饭菜的托盘与那气度是格格不入的!
他亲自端了托盘进来放在她面前,拿起银制的汤勺,将小耳锅里的酸笋鸡皮汤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一看便知他是甚少做这些事的,那动作笨拙得很,不知道他这样纡尊降贵干什么,以为替她拦下一顿板子、送她一顿饭吃她就心甘情愿跟了他吗?她微微冷笑,不接那碗,只是冷眼瞧着他!
那样近的距离,他没有看她明艳逼人的面庞,只低垂着眼睛看到碗上,他平时看是单的眼皮在这个角度显出双的折痕来,月牙般顺着眼睑弯过,又从眼角飞扬上去,精致俊秀到女气。那伸过来的一只手苍白清瘦,指骨修长,手背上还缠着纱布,就那样擒着青花小碗腾在半空中,不逼她,却也不退缩,柔和地坚持着。
雪落突然觉得烦心,猛地推开那手,青花小碗脱手而出,哐啷甩在地上,已经泼了他一手的汤汁淋漓!
他楞了一楞,一刹那间脸上淌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受伤神色,但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他自己将手上的污渍拭干,然后铺开宣纸,提笔蘸墨落下几字,将那墨汁淋漓的字铺到她面前来:
“错是在我,不要和自己的身体怄气。”
她冷笑出声:
“你也知道错是在你!那你放我走,我们谁都不欠谁。”
今天已经有丫头跟她说过了,虽然大少爷听不见人说话,但是他会看口型辨认说的是什么,西洋大夫管这个叫“读唇语”,她这时一句话说出来,果然见他神情愈加暗淡,愣愣看着她不动,便知他是读懂了。
晚上的电灯有气无力地照着,屋中暖,外面冷,玻璃窗户上便结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白蒙蒙如他眼中的杳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看她俯下身子,从地上拈起摔碎的一毡瓷片来,锋利的口子正正对准了颈侧,唇瓣微张,缓缓吐出几个字:
“那这样呢?”
他眼神蓦地一震,然后是痛,最后完全悲悯下来,不知为她,还是为他!
那是雪落十九年的生命中最兴奋的一个夜晚,从霍公馆的铁门出来,仿佛是鸟儿终于逃出了囚禁她的笼子,她在阴暗中疾行,在寒冷中飞奔,躲开站岗的哨兵,不敢走到煤油的街灯下,雾气蒙蒙的巷子,偶尔的狗吠,一两个醉酒的夜归人,原本可怕的一切在她面前都可爱极了,她跑着,跑着,她知道要去哪里,不是钟府,不是这骏都的任何一个地方,她要去渡头,搭上明天最早班的轮船,去到没有霍家兄弟的地方,去到没有易军的地方,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可是她终究没有等到太阳升起来,升起来的,是汽车雪白的光柱,还有无数手电的光圈,严严实实将缩在渡头等船的她罩住,军靴踏地的声音杂乱地围拢,她举起手去遮眼睛,还没有看清楚,陡然有怒吼声响在耳边,跟着又是唰的一声,身上腾起了火辣辣的疼,她记起了,那是钟师长的鞭子。
“告诉鲲少人找到了!”钟师长口中在吩咐,手上已经一把提起了她。
渡口的调度室里,灯雪亮雪亮的,一如她眼中雪亮的光,冷冷落在钟师长身上。
关上了门,刚刚在戍卫兵面前表现出来的怒气霸气已经不见了,钟世昌一把抱住了女儿,痛声道:
“雪落,雪落,你可吓死爸爸了,你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如果出了什么事――”
“你把我卖了个什么价钱?”冷冽如刀的话截断了他的虚情假意,雪落微翘着嘴唇淡淡地笑,看他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灰白了脸色。
“我知道你认为是爸爸坑了你,可是雪落,爸爸也是今天才知道霍家来的是这一手!来提亲的明明是霍展鲲,可是他们仗着权大势大移花接木,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了逼我不认栽都不行!如今易军今非昔比,霍展鲲专横霸道,根本不把我们这些跟着先帅卖命的老家伙放在眼里,他是易军统帅,咱们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爸爸不打紧,可是你大娘,你妹妹宝心……爸爸没本事,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欺负了还不敢说话,可是雪落,你相信爸爸,爸爸一定不会委屈你跟着个残废过一辈子,爸爸已经联络了几个叔叔,我们正在想办法,你忍一忍先顺着霍家,先忍一忍好吗?”
她抬头望着他,见钟师长脸上又显出当日要她嫁人时的父女温情来,一片情真意切,真切到她都已经辨认不出到底是真是假,她冷冷问:
“是吗,那要我等多久?”
他正要答话,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门口站的人一身藏青色戎装,脚蹬皮靴,腰上配枪,一身的英武不凡,却是剑眉紧敛,满面煞气,正是霍展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