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镇上的时候,天上已经再次下起了雨。
丁樘和胡继先不欲招摇过市,换了雨具便让进宝坐着马车回去了。
丁樘不知道春二爷的居处,但是胡继先却很是轻车熟路,走至小门,扣动了门扉。随即一个中年妇人打开了门,见一大一小两个戴斗笠擎雨伞的,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怪人,定睛一看才认出胡继先,连忙道:“是胡先生啊,来找我们爷?快些进来,这位是?”
妇人看了眼丁樘,随口问道。
胡继先随口答了句就牵着丁樘往里走,到了内堂,将斗笠卸下,那妇人瞧了眼丁樘,似乎觉得疑惑,又仔细瞧了眼,问道:“我怎么瞧着有点像大爷?”
胡继先不欲纠缠,就带着丁樘直接去了春二爷的书房。春二爷还在埋头写着什么,门却是开着的。胡继先敲了敲门,春二爷随即抬头,见是胡继先,连忙起身,又看见丁樘,道:“胡先生带着你小东家来找我何事?”
“找春二爷帮忙来了。”
“何事?”
胡继先看了眼丁樘,便把今日在县衙所遇种种都告知了春二爷,春二爷锁眉沉思,道:“这还是有些难处的,不在别处。在于他们如今可算是一拍两散了,那么动手脚的余地就小了。”
“怎说?”
“呵呵。”春二爷先是一阵笑,随后又问道:“你们难道不疑惑,为何我笃定瞿县令必然要掘堤淹田么?”
春二爷这一说,倒是提醒了二人,是啊,说到底确实是没有确切证据,全是推断。但是却异常符合道理,只是漫无目的,又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因为啊,这就是我建议他这么干的。”
“什么?是你!你怎么敢!”丁樘面色突变,变得狰狞,就差吼出来了。
这般杀头的、下十八层地狱的主意,眼前的人却如此漫不经心?难不成真的不把这数十万人放在眼里吗?
见丁樘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春二爷却有意卖了个关子,笑道:“怎么?此法能除宗贼、送贪官,难道不是一个好方法么?只要等那县令前脚一走,后脚将大堤掘开,全县衙都要问责,而那个时候全是陈家门生,一口气可以全部清干净。而大水首先淹的就是皖口的地,那一块几乎都是陈家的,这么一打击,便是百年的积蓄,也要一口气赔光,难道还不是惩罚么?”
“可是!可是你想过没有?大水无情,又要殃及多少无辜?”
“哈哈,谁说就一定要殃及无辜了?”
“呵呵,难不成你还是水德星君下凡,东海龙王托生,能让河水朝一个地方淹不成?”
丁樘一阵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春二爷混不在意,笑道:“先不说这个,这与你们家有甚干系?你家田地多不沿河,反而山上居多,更何况资产都在皖河上跑动,怕他什么洪水?说趁此机会,还可以买到不少廉价地呢。”
丁樘冷哼道:“我可不是你那般黑心肠的人。”此时,丁樘对这位鹰隼鼻的春二爷观感可谓到了极低点,这般小人,但不知其用意何在,难不成如他所说,是准备趁此兼并土地?
胡继先见二人剑拔弩张,连忙劝和道:“东家不妨听春二爷把话说完,再置气不迟。春二爷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吧,建言淹田于你无利,你又因何这般建议县令?”
春二爷似乎玩心收起,肃容问道:“你们猜猜看,他是如何在离任之后,操控淹田事宜?”
这话问出,丁樘就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他将此事交给了你?”
“孺子可教。”
这话说完,丁樘就转过弯来了,若是如春二爷说的,此局当真布置的极大啊,而布局之人,正是眼前的春二爷?
丁樘还在捋,春二爷便娓娓道来了,春二爷道:“从一开始,不过都是我的套子罢了。不论是许员外找你,还是县衙拉你入局,都是我安排的。”
“是你?你又如何断定我定然会伸手掺和进此事?”
“断定与否重要么?你以为你不掺和,我就没办法赚你了么?”
丁樘一笑,拱手道:“观你手段,我怕是如同三岁婴儿,确实无力挣扎。”
春二爷按下丁樘的手,道:“还好我不是打算害你,你一路走来我都在看。你所做也有超乎我所想的部分。总之,如今是只差临门一脚,就可换的县内太平了。”
“要我如何做?”
“上书朝廷。”
什么?丁樘闻言一愣,上书朝廷?自己哪来的本事往朝廷上书?
春二爷看着丁樘错愕的表情,笑道:“年初的时候,我敲定计划,本来不打算将你们拖下水,那时候我想的是,联络桐城的致仕官员上书。先皆县衙与之矛盾,之后游说可事半功倍。”
这么说的确是一环扣一环,先鼓动县衙和陈家贪心大起,一股脑清空县衙,顺便得罪桐城,然后春二爷趁机往桐城上眼药,那么委托上书自然顺理成章。
但是既然春二爷说是原来,那么计划必然改变了。
果然,春二爷继续道:“直到后来戴提学来了,我才改变计划,送你一份天大的造化。”
丁樘一怔,然后反应过来了。这种事情若是抖出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被按下,用以遮掩太平,自己得死;要么捅到天上去,自己成为重要证人,然后进入上层的视野。
一旦如此,此案或许成为明初三大案以后,又一重案要案了。要知道,这可是在深切挑衅国家礼法啊,甚至有可能摆上皇帝的案头。而这里面如果操作的好,很可能刷一波声望,被贪官污吏欺压、与贪官污吏斗争,多好的宣传题材啊?
那要怎么才能捅到天上去?若是寻常,只能走正常的渠道,上告府衙,然后直达按察使司。南直隶特殊一点,府衙直接送呈刑部。但是这么一来,注定会在地方就被按下去,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首先有戴提学都察院的渠道直达天听,自己更有护身符一样的大儒胡居仁担保,若这样还不能惊动最高层,那才是奇怪!
这么一算下来,春二爷智计之可怕,让丁樘瞠目结舌,只能痴痴望着春二爷。
王者操作,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