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冲进皖水,带着无比的巨力奔腾入长江。河水之中,激荡起无边的水花,而在皖河不远处的龙王庙,一顶大庐蓬之下人头攒动,三牲奉于高台,道士的吟诵声层层叠叠。只是这般诵经,如何能将百姓夙愿送达东海龙宫?
而在相隔不到五十里县衙,却是另一派风光风景。县太爷瞿伦,并训导陈天秩、主簿李宗学正在县衙后堂瞿伦府邸之内,如此大的雨,正好消去本来该到来的暑气,三人坐于凉亭,欣赏着漫天的雨幕,这般大雨打在漫池塘的荷叶之上,荷叶却摇摇晃晃宛如不倒翁,并未被折入水中。
好景促诗意,瞿伦摇着扇子劝酒道:“训导为县之山长西席,向来才情卓著,如此漫天雨幕,竟无有美句相赠?”
陈天秩也摇着扇子扇着肚皮,笑道:“无有钓诗钩,焉有陪酒乐?”
李宗学用手指着陈天秩笑道:“好个陈西席,竟好个没脸,在明府面前讨要杜康?但不知你有几多墨字?”
瞿伦用扇子压一压,笑道:“诶,李主簿不必如此笑话,陈训导的才学,老夫也是明了,一杯黄汤,无妨无妨。”随即对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轻纱婢女道:“速去地窖取来我自绍兴带来的花雕元红,今日便以此犒劳二位同僚。”
陈天秩本只是随口一提,竟不想瞿伦真的拿出好酒,不由得登时站起身,躬身作揖道:“明府礼重了。”
瞿伦摆摆手道:“无妨,只需陈训导交付好诗,洗我耳朵便是。何况今日高兴,无非一杯酒,诸位满饮即是。”
李宗学眉头一挑,陪笑道:“明府如此欣悦,但不知所为何事?”
瞿伦闻言,似乎被掻到了痒痒肉,大笑道:“哈哈哈,你等道怎样?那县里大户丁家竟也入彀,老夫焉能不喜?你等说,喜是不喜?”
“哦?”二人相对而视,一触即分,又看回瞿伦,喜道:“果真如此?那胡老儿棘手无比,滑不留手,如何也会光脚下田?”
瞿伦道:“倒也不算确定,但江柏元道此事十拿九稳了。他的手段你等皆知,断不会有二种田地。这胡老儿便是有十八只手,也终究不是丁家本家人,人心隔肚皮,岂有不能撬动的?”
听瞿伦这般说,二人更是高兴,陈天秩道:“若果真如此,那当是天大的好事,不知明府打算?可要邀得其登堂入室?”
瞿伦并不答话,只慢慢摇着纸扇,直勾勾看着他,看了半天,陈天秩才反应过来,轻掌嘴巴,笑道:“是下官多言了,明府莫要见罪。”
李宗学调侃道:“先生坐定西席,却无张子房之断啊?”此处化用张良在鸿门宴西向侍坐,而教书先生雅号西席,用以调侃,也算别致。
陈天秩虽然不擅长揣摩人心,才学却是不差,立马笑着反唇相讥道:“主簿面长浓髯,亦有点墨在胸?”此处一则调侃李宗学的浓髯,再则是用了髯须主簿的典故,晋朝崔豹在《古今注》中说:“羊一名长髯主簿。”也即羊的别称就是髯须主簿,当然不是说他是羊,而是借代羊毫。说他不像羊毫笔,能够沾满浓墨在胸。
李宗学闻此,立刻甘拜下风,笑道:“陈西席果然才学深厚,在下自甘下风,不敢多言,但请稍会儿以酒赔罪。”
陈天秩也笑道:“无妨无妨。”
但是陈天秩却不知道,他的本意虽然只是想怼回去,讲其不会用典,但他不知自己语气重了些,竟使得李宗学心下不乐。三位面上依旧和善,但李宗学心中有气,面上赔笑之后,便找了一个理由就离了席。
瞿伦也不阻拦,只让人送他走,便又对陈天秩笑道:“陈训导近日在县学可还繁忙?盛教谕如何说?”
“县学如今空旷,倒也没得什么事,只是盛澜那厮实在欺人太甚,飞扬跋扈至极,竟连我来拜访明府也要说三道四!”
瞿伦笑道:“你也勿要动怒,盛教谕何样人你我皆知,老学究罢了,随它去。既然他不来挡我等的路,也便随他去吧。只是既然他什么都知道,终究是个祸害啊,唉。”
陈天秩忽然一震,抬起头看着瞿伦,试探着问道:“明府是说……?”
“我可什么也没说,只是如今丁家既然要入彀,总也不能苛待了。毕竟他家在京里那位直指(指巡按)大人心中,也是挂了名的,若太难看终究不像话。”
“那我方才问明府……”
“无非是给他看的。”说完指了指门外,意指李宗学,随后低声道:“这县衙之中,老夫孤立无援,唯一能信任的便是陈训导啊。若是让他人见到我之疲态,乃至有所忌惮,则本县项上乌纱,便要染血落地了。”
“明府言重,下官受明府提携看重,断不会如那些人一般,必定效犬马之劳!”
瞿伦合上扇子,笑笑不说话,便又拿扇子指了指酒坛,道:“不说这些了,来,满上此杯。”说着亲自给陈天秩斟酒,只感动得陈天秩心内如同置炭。
瞿伦满斟此酒,又道:“丁家若要入局,我等又不能薄待,以老夫看,最好还是要去掉一家。否则大利薄收,难免冲突,陈训导如何看?”
陈天秩道:“明府说的是。”旋即,又开动脑经,忽然睁大眼睛,指了指门口,试探的用疑惑地眼神看向瞿伦。
瞿伦缓缓点了点头,问道:“陈训导以为如何?”
“这……这是否有些过了?”
“我观他对你颇有意见,若是被他先下手,与人联合,那倒下的便是你我了。要知这县衙,本官也仅仅拿着大印,要说做主,全然算不上的,陈训导可不要心怀侥幸之心啊。”
陈天秩皱着眉头,终于还是道:“全凭明府吩咐!”
漫天大雨依旧,破败的县衙大堂,又是半腐半朽、摇摇欲坠的“清正廉明”匾额。侧门之中,陈天秩满怀心事,带着肃杀之心,慢慢举伞走出衙堂。却不知凉亭之中,瞿伦嘴角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