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绵,足足下了三日不绝。期间皖河的水都要漫上坝头,自然也没人敢通航。胡继先也难得清闲了两日。
只是少东家交代的事情却也不能忘了,报价归报价了,但是胡继先却一点底也没有。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商战二三十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是今次,却是容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操盘,面对的是主宰一县生杀的县官。
如今他也只是凭借几十年的经验在琢磨丁樘到底要做什么,说实话,将这么大的事情完全交到丁樘手里,那就是患了心脏肥大症也不敢安心的。胡继先也不知自己怎么鬼使神差了,竟真的听从了丁樘的话。
敬香之后,胡继先自供奉神牌的屋内出门,将门锁好。随即让人备好蓑衣,预备先去巡视河堤。河道衙门是不能指望的,大江大河倒还好,有上面盯着,无论如何都要用心。像皖河这种小河道,那纯粹就是给捞钱的好买卖,素日里都是依靠以河为生的渔民、商民,以及沿河的百姓凑钱整治。上面难得拨一点钱,也要被河道衙门盘剥走一些,再以修河的名义摊派一些捐。
所以若是河堤出现问题,丁家绝对又要大出血。一则河运受到影响、良田被冲毁,再则被河道衙门这么一搞,便是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连番的盘剥。若只是要钱都还好说,到时候兴徭役那才是麻烦,虽然太祖爷爷规定,专籍专役,但是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丁府这样的田户本只用交粮食,但是到时候就全凭皂吏一张嘴了。
尤其如今丁樘正要找县衙的麻烦,到时候被记恨,非要算丁樘为丁,让他上河道,那就是小命一条了。
当然,这都是最坏的局面。真实情况里,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不大。一则如今雨水虽多,却还未到六七月份,而且河堤年年加修,十分稳固,胡继先也只是去日常巡视罢了。再则丁家总归是耕读传家的良家,家里也有读书人照应,县衙不至于真的下此狠手。
穿戴好蓑衣斗笠,胡继先拄着桑杖就往河边走。这几日日日都有人去河堤,胡继先倒也不扎眼。只是雨水确实大,胡继先只感觉桑杖扎在地面上都防不住地滑。更兼大雨瓢泼,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根据有经验的农夫的说法,这样的雨天还要一段日子,似乎是梅雨来的早了一些,有些人家已经没时间哭了。早稻的秧苗才插下去不到一月,便遇到这样的暴雨,也不知道秧苗在这乌压压的黑云底下,抬不抬得起头来。
庄稼就是这样,靠老天爷赏饭吃,有的时候老天爷一不高兴,就要全天下跟着受罪。然而让人悲伤的是,老天爷不开心的时候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看了看河沟里恹恹的稻苗,胡继先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也不是没有侍弄过庄稼,只是如今做了贱业,也养尊处优了些,但农人如汤煮的内心,他是十分清楚的。
爬上坝头,却见水位上涨,已经快到红线标记的位置了,若再涨上来,怕是就告急了。要是再下几天雨,说不得就要求告下游打开沟渠,多走几条道放水入江了。
视察完毕,带着惴惴的心,胡继先下了堤坝。只是却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拜访那个揽头。就如同瞿伦不会亲自下场一样,丁樘自然也不会自己出面去接触这些腌臜事。一切就由双方代理人上场,把条件先开好,再分别回去谈价钱,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吹。
胡继先到了西市白衣寺之时,庙里早已经没了人。这么大的雨,又非是初一十五的庙会,没人自然也十分正常。胡继先也并非来礼佛,而是为了寻那揽头。
那揽头不是本地人,只借宿在庙里,按着胡继先的了解。他姓江,是做冰炭生意的,专门供给衙门和府城中的大户。是故和安庆府说得上话的人都有打一些交道,往昔也帮着胡继先办过一两桩事,牵过线搭过桥。总之算不上熟悉,却也绝对不陌生。
只是胡继先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帮着县衙里那位老爷干着“拉皮条”的勾当。不过想想,他这种关系网非常大的人物,也确实适合这么干。
在檐下摘了斗笠,又把蓑衣挂在门后的架子上,胡继先洗了洗手,在弥勒殿上了一炷香,便越过大雄宝殿,直往禅房去了。
扣动门,胡继先道:“可是江先生?胡某人应约来访,还请开门。”
里面顿时传来一道高声道:“可是丁府的胡先生?稍等。”
“是胡某人。”不动声色晦去背景,胡继先背手站在门前,只听吱呀一声,一个浓须鼠目的中年人便出现在了面前。
那人拱拱手,笑道:“胡先生大驾,失迎失迎。”
胡继先也拱手道:“江先生富贵,竟赁得这般好的上房。”
江先生讪笑道:“若真的富贵,也就不做这跑腿的买卖了,八抬的大轿,十八间的大屋,美婢妖童,那才是人过的日子。何须借宿在这泥胎坯子住的地方,让胡先生取笑?”
胡继先也不多说,只笑笑,便被迎入其中。只见禅房之中,尽是些金玉之物。胡继先面露疑惑,这些东西也不该出现在庙里才是。
似乎是见到胡继先的表情,江先生笑道:“鄙人粗俗,最是爱这些东西,故到哪里都要带上几件,若是夜里睡觉前不摸上一摸,怕是一夜都睡不好。一些私癖,让胡先生笑话了。”
胡继先摆摆手道:“非常之人总有些异于常人的雅号,算不得什么。说道这些,不由得让老夫想起了,县尊大人也颇好白黄铁物,若是上门,字画都不比这些好用。先生真是和县尊有些相像啊。”
江先生鼠目一眯,捻须道:“胡先生说的是,只是县尊多为衙门打算,我等平民贱户,也操心不到衙门的事情。”
“江先生说的是,正如同我也操心不到主家一般,你我皆是故人谈笑,说不得外面去。”
“自然自然,胡先生大可以放心。”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坐到方桌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