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用昏黄的老眼看着桌面,然后对丁樘问道:“可是因为我让刘靖元前去退还礼品之事而来?”
“正是。”
“老婆子家中狭小局促,放不下许些东西,少爷大可不必破费。且我家孙儿在贵府进学,奉上束脩本是常理,哪里能收什么回礼?”
丁樘闻言,开口劝道:“礼尚往来,是自古便有的道理,若是姑奶奶不收回礼,这要让旁人如何看待我们家?别人岂不是要说我们仗着家大业大,鱼肉亲友,欺凌弱小;说我们是貔貅,只进不出不成?”
老太太想了想,开口道:“少爷说的也在理,老婆子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少爷家的回礼实在是重了些。”
“这有什么?便是国朝对待番邦外宾,那也是秉持着‘厚往薄来’之礼,姑奶奶收着就是了。”
老太太听到丁樘的话,咧开干巴巴的嘴笑道:“老婆子不懂什么朝廷的事情,却也知道那么重的礼,我家是收不下的。米粮倒没什么,收下升把斗把也就罢了,那银子如何能收的?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更别说老婆子一家还多仰仗丁府的照应,若是还腆着脸皮,不知好歹地收下,那才是丢了门楣脸面。”
丁樘还要再劝,却又听老太太道:“如果少爷今日带来的哈市钱财什么的,还是请再带回去吧,老婆子不会收的。”
老太太如此坚持,丁樘只能作罢,道:“也罢,既然姑奶奶您如此坚定,我来日让人送两斗米粮来也就是了。我原是看贵舍也不富裕,于是自作主张多拿些钱来,姑奶奶也可宽裕些,买些吃食将养将养身子,也免得害病。只是不知道,为何姑奶奶如此坚持?”
老太太道:“少爷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只是我家两个孩子也做得一些事情,勉强糊住口是可以的。老婆子之所以不愿意接少爷的重礼,只是不愿意养懒了心性,习惯了不劳而获。”
丁樘笑道:“姑奶奶家教严谨,受教了。”
丁樘并非不知道这个原因,只是听到老太太亲口这么说,才更能让人产生尊敬之感。刘靖元在这个家庭中,受到这种教育,哪怕没有遇上自己家,也决计是饿不死,也不会沦为乞丐的。因为他学会了什么叫做尊严,什么叫做自食其力。
当然,自己家的出现,无疑可以说是给了他一个跳板。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能到达的高度,绝对要比原来高一些。
老太太听到了丁樘所说的“受教”,却是撇了撇嘴巴,道:“少爷这样倒是让我想起了你家大爷。”
“我父亲?”
“是啊。”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多好的人啊,可惜就走了。”
“姑奶奶认识我父亲?”
“是啊,大爷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也爱帮扶我们这样的人,这街坊四邻的,谁不要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丁家大爷的仁厚?”
丁樘对已经故去的丁侪没有什么认识,一点点细微的认识也只来自于颜氏和高氏的只言片语之中。颜氏说丁侪是拎不清的东西,总是吃亏。而高氏却说丁家几个兄弟都颇懂得退让的道理。无非就是一个主观“犯傻”和客观犯傻的区别。
今天听老太太这么说,丁樘倒是对丁侪有了别样的认识了。丁府办丧那几日,家中人往来不绝,可以说能到的都到了。从这一点看,或许丁侪的人缘真的不错。
只是另一方面,反而是死者的父亲和弟弟没有回来,这其中,若说没有什么缘故,丁樘是不信的。他其实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只是不论是高氏还是颜氏,都是语焉不详,这倒是让丁樘更为好奇此事。
老太太接着道:“都说老天开眼,若是老天真的开眼,又哪里有这句话出来?还是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大爷那样温吞的性子,二爷那般儒雅的人,三爷那般爽利的人,个个都没有活长久。反而是你家那个老太爷……哦……那个四爷,整日游手好闲,反而活的有滋有味。”
似乎是觉得挡着丁樘的面说他祖父的坏话不好,老太太刻意调转枪头,转而骂起了丁偶。即便如此,丁樘还是从话中听出了一些意味,看来老头子在这些街坊邻居的印象中,形象不怎么好啊。
丁樘问道:“我爷爷……”
“哦,老婆子一时口无遮拦,少爷不要见怪。”
“不是,我是想问问……我爷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连独孙病重,长子身故也不曾回来,当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老太太闻言一愣,似是陷入了思考,良久才道:“你家老太爷啊,若说没本事,那是假话,你家能有如今的富贵,当落在他身上了。只是这个人,却又是个出奇的浪荡子。我早年虽不在这村儿,却也听说过他的事迹。”
“哦?”
“说是浪荡子,那是半点不带冤枉的。你家老太爷啊,早年好赌,听说有一次输掉了十八担的谷种,把他父亲气的追着他打到了皖河边上,你说说,这样的人,搁在哪一家都是天生的祸孽不是?”
“竟有此事?”丁樘也是吓了一跳,来到这里这么久,对于一些民生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了解。在这个老百姓吃饭都不见雪花花白米饭的时候,输掉十八担谷种是什么概念?那是谷种,不是谷子。谷种必定是精挑细选的良品,价格自也要高出许多。
当然,对于现在的丁府来说,十八担却是不算什么,但是从老太太的语气中,明显可以听出,那时候也绝对不是小数目。
的确,老太太又道:“那个时候你家才来这江家咀,落地尚未生根,十八担谷种,那也是伤筋动骨了。后来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是你家老老太爷去了你们老家借了些粮回来填了窟窿,总之,这件事老一辈都还记得呢。只是如今你家阔了,说的人不多了罢了。”
丁樘闻言,顿时也觉得有些丢人,然而老太太接着说道:“只是要不怎么说你家老太爷有本事呢?老老太爷去了后,你家分作三房,偏偏你们家这房头起来了,这阔绰,便是放到县里,也是数得着的的。那几年时间里,你家老太爷可是风光的很,就连他两个兄弟都沾了光,家势一下子就起来了。后来你家二老爷中了举人,更是了不得,方圆百里,谁家提到你们,不是说一声祖坟落得好?”
“那我家老太爷是怎么起家的呢?”
老太太闻言大笑道:“这话问我老太婆有什么用?我哪里知道?若我知道了,只管循着法子做一遭就是了,哪里还落得了今天这个田地?”
笑着笑着,老太太神情又变得不豫,丁樘道:“不论我家怎么起的,皆离不开乡亲们的守望相助,今日听到姑奶奶的话,我更以为,天下断没有世世代代富贵、世世代代贫穷的道理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似乎是心情好了一些,调笑道:“少爷这般生来富贵的好命,却说出这样的道理,也无怪乎村里到处都传少爷的神异。老婆子听人说,你家太太是梦见天尊往怀里送孩子才生下的你的,这么看,确实是麟儿啊。”
丁樘吃了个大窘,颜氏现在逢人便说自己是天尊送来的,这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当真让人尴尬。每当别人说起这事,丁樘都要无语一阵。
整理好心情。丁樘便起身道:“打扰姑奶奶了,我就先回去了。”
老太太闻言,也赶紧起身,随后道:“这便要走了么,不在多坐一会么?”
“时候不早了,家中还有客人,就不打扰了。等晚些时候,我再托人送些米粮来,姑奶奶万不可再推辞了,只当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只当是我借的,等将来元哥儿打了,能挣钱了,再归还不迟。”
老太太听丁樘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再继续推辞了,道:“老婆子只能感谢了,只是将来,我定要元哥儿那孩子好好记得少爷的大恩大德,若是他忘了这清贫之时的馈赠,我就死下了九泉也断不会饶了他。”
丁樘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姑奶奶言重了!言重了!那里就值得这样说?无非一点米粮罢了。”
“老婆子说的不是米粮,而是少爷给了元哥儿读书的机会和抬头做人的体面。”说完,本看上去坚强无匹的老太太,竟然抹了抹眼泪,随后道:“少爷这般的好人,理当长命百岁。”
丁樘闻言一愣,暗道老太太之前不是还说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如今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fg。
当然,这只是调笑,老太太如此作态,必定是发自真心地。而丁樘却也从她跟头学到了不少,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有了反驳胡继先那日所说之语的例子了。
老太太身居清贫而志气不减,并非她曾经多么富贵、读过多少书,而只是其生性好强,仅此而已。丁樘也很好奇,刘家能不能在她的引导下,摆脱掉这一贫如洗的样子?
来时颇怀感慨,去时却未减一分,反而多了几分好奇。丁樘这个时候,才算给自己下了一份真正的社会学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