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樘接着旁听,却听到戴珊将话题说到了自己家身上了。
戴珊问丁淳道:“刚才听说贤主人说道是天顺八年的举人是吧?”
“正是,学生是天顺八年中的乡试。”
“如此说来,也算有缘,本官是天顺八年中的进士。如今算来,也已经十年了,往昔求学岁月,犹历历在目。”
县令瞿伦道:“大人未及而立便登科进第,实乃人杰,吾等蠢笨,却是难以企及。想来大人有许多读书心得,可否告知一二,也好使我等学海苦作泛舟之人,能得纤绳牵引。”
戴珊闻言哈哈大笑道:“学海作舟,哪里有甚捷径可言,不过勤勉二字罢了。想我于浮梁老家求学之时,虽不算富有,却总至邻家租书,夜间熬油抄读,如今两眼昏昏,怕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瞿伦竖起拇指道:“大人勤奋,实在是让我等汗颜。下官不由想起国初宋学士(宋濂)赠东阳马生之言,亦是如此好学苦读。”
戴珊摆手笑道:“老夫哪里及得上宋学士?不过受国恩甚重,才得以于抡才中侥得一筹罢了。”自谦一番后,戴珊又肃容道:“然勤奋之说却是掺不得假,此语也奉送各位。是故老夫对懒政之人深恶痛绝,亦对学风之事尤为看重。”
众人连忙拱手一起回道:“大人说的是。”
戴珊点点头,道:“是故老夫入南畿主学政以来,最为看重的便是众多公学社学可有懒散之风,结果触目惊心啊。昔时李大学士(李贤)督浙江学政,便深感富庶之处尤为惫懒,偏因家境多富庶,藏书、文风更胜,科举成绩却还要好过北边。长此以往,岂不助长奢侈懒散之风?”
胡居仁久不说话,听到此语却道:“学政之忧,亦是老夫之忧。老夫往常时常劝诫学生,勿要因家境富裕便懈怠学问,当要时刻勤勉自持。”
戴珊道:“胡先生说的是,学风看国运。士人懒散,则天下懒散,富人懒散成性,则贫人自因心向往之而学之,长此以往,则国家慵懒懦弱,一如前宋。”
丁樘在屏风后却是不以为然,这般推理可谓布满逻辑问题。国家富裕是进步,百姓有了享受的心思也是因国力增长而产生的。后世的经济社会,很大部分都建构在消费群体的享受心态上,只不过这群见识落后的古人,没有经济学常识,才有这么浅显的认识。
不过丁樘也承认,宏观上讲,刺激消费可以拉动国民经济。但是微观上讲,勤俭节约才是持家之道。只有积累财富冲破贫困陷阱,才有投资翻身的机会。
所以说与其抱怨南方虽然惫懒,却因为富庶,成绩好过北边,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北边变得和南边一样富庶。
心里想着,却又听胡居仁道:“此说虽然有理,但贫贱之家,好吃懒做也不在少数,富贵之家发奋上进亦不在少数。可见心性有主,贵在操持。若无个操字,是中无主,悠悠茫茫,无所归著,若不外驰,定入空无。所以我将‘主诚敬以存其心’一条加入了《白鹿洞学规》之中,便是含着此意。”
戴珊确实没想到竟由此引发了胡居仁的长篇论述,不由击掌道:“先生还说无有教我,这随口一吐便是至理名言,颇合朱夫子之教。”
丁樘在屏风后砸吧着嘴,体味着胡居仁的这番话。胡居仁的意思是说,外物影响内心,终究是个人操持不够的缘故,人应当有所操持。但同时也不能一味地去追求内心,要发扬出来,这才是对的。
不知道为什么,丁樘却觉得他有些针对性,似乎是针对某个观点在说。毕竟他刚开始自己也说的,人当操持本心,后面话锋一转,是个人都能听出味道。
在后世的时候似乎也听说过他所反对的那种类似于追寻内心的哲学观点,是什么来着……
丁樘还在思索,胡居仁却接着道:“哪里是什么教导,无非是看一些人寻心过甚,失于天理,故有此说。大人可不必在乎我旧儒陈见。”
听了他自贬之语,戴珊却不以为然,回道:“诶,哪里的话。胡夫子所说,也正是本官之意。人自当奉行天理伦常,若人人发于内心,岂不世道大乱?”
这话传到丁樘的耳中,瞬间让他想了起来,这不是心学的观点么?心学说:
“心外无物”、“我心就是外境,外境皆在我心”,不就是这种观点么?
可是……这是成化年啊!王阳明出生了么?就算出生,顶多也就是一个奶娃娃,他哪里能提出这么高深的观点?而且丁樘记得,阳明学派似乎还是王阳明中年龙场悟道才有的。或许……是自己记忆出了点差错吧。
丁樘还在扭正自己的认知,胡居仁似乎也感觉到话题有些偏,便道:“唉,一时腐见,不提也罢,大人还是说回学风之事吧。”
戴珊本来听得津津有味,但见胡居仁不愿意深谈,也就不再强求了。拿食指轻敲了一下脑袋,道:“哦,看我扯远了。这学风之事尤为重要,不可不谨慎对待。今次我遍访南直,见诸多府学皆多少有问题,心下触目惊心,知李文达(李贤)之叹矣。”
“比如安庆,竟至今日犹未修成府学,可见一斑。”
知府听到戴珊有提到这件事,恨不得免冠谢罪,连连保证必定在数月内完工,才让戴珊勉强点头。
戴珊接着道:“恰好今日到访怀宁豪右之家,也刚好看看,这安庆府私塾如何。不知贤主人,可方便引路?”
鹌鹑许久的丁淳听到戴珊叫自己,连忙起身拱手道:“大人吩咐自无不应允,家中书堂刚刚落成,敬斋兄原道驻足一二月,是故尚还未聘老师。”
戴珊好奇问道:“那之前的那孩儿是如何进学发蒙的?”
“之前是请过一个老师来教过,只是那老师不甚认真,便被清了。”
“不甚认真?不知怎么个不认真法?我观那孩儿耳聪目明,也有见地,蒙师应当有些水平才是,莫不是你等大人吝惜钱财,才不愿出钱延请?”
这真是冤枉丁淳等人了,丁淳连忙道:“绝无此事!大人听我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