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大楚朝廷而来的使臣队伍,其实是以商队身份进城,在进城之后不久,恰好就遇到了豫州城里要办灯节的事。
那位被誉为大楚武神的老人家,在这豫州城里独自一人随意走了走,看到的是不一样的豫州,似乎也看到了不一样的将来。
这次来豫州,武亲王要做的事和洪嗣瑞要做的事不一样,洪嗣瑞是为了大楚来委曲求全,而武亲王是要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
此时,天下人已经皆知宁军无敌,武亲王想在于宁军决战之前看看,这无敌,到底因何而无敌。
都御史洪嗣瑞去了宁王府求见,也不知道会是遇到什么样的情况。
但武亲王并不在意这些,求和,谈判,割地而治,对他来说,每一个字都是羞辱,是对大楚军人的羞辱。
他就那样毫无顾忌的走在大街上,因为他无需去易容也不会再有人能轻易把他认出来。
和他离开豫州的时候相比,此时的他已经判若两人。
头发几乎全都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曾经威武高大的身躯,此时也已驼背。
他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戴着个斗笠,脚上踩着一双沾了泥巴的布鞋,谁能看得出来,他是靠一己之力让大楚续命数十年的武神。
走的累了,顺手在路边别人家门外的柴堆里抽了一根木棍出来,就当做拐杖。
站在这,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这户人家门口,一个看起来才六七岁的小男孩正蹲在那玩他手里的木头小车。
这只有一尺多长的木制独轮小推车,看起来做工着实不错,所以可以推测的出来,小男孩的父亲应该是一位手艺很厉害的木匠。
看到那老人从自家柴堆里抽出来一根木棍,站在那,一只手拄着棍子,一只手在敲打后腰。
“你是累了吗?”
小男孩用还带着些奶气的声音问。
武亲王看向那小男孩,笑了笑:“是有些累了,年纪大了,走路多了就会累。”
小男孩哦了一声,转身跑回院子里,不多时搬着一个小马扎出来,放在武亲王不远处:“累了就坐下来歇歇吧。”
武亲王谢意的看了他一眼,就真的在马扎上坐了下来,刚要和小男孩说话,那小家伙又转身跑回院子里。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水,碗大手小,双手捧着,走路出来的时候,碗里的水还在左右摇晃着。
小男孩紧张的盯着那水,好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稳住这碗水,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个挑战。
“你喝。”
小男孩双手捧着水碗递给武亲王。
“谢谢你。”
武亲王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水似乎都带着些甘甜,也因为这一碗水,武亲王之前心中的沉重和压抑都消散了不少。
喝完了水,武亲王发现小男孩一直都在看着他身边那根用作拐杖的木棍。
武亲王笑了笑:“你是觉得我偷了你家的柴火棍子?你是想要回去?”
小男孩道:“你没有问过我,应该就算是偷,但你累了,所以我不怪你,可你......还是应该和我说一声。”
武亲王不笑了,他问:“是你爹娘教你的?”
小男孩摇头:“不是,是官学的先生教我的,先生说,宁王治下的百姓,都应该像一家人那样,谁遇到了困难,能帮忙的就要去帮,这样以后你家里遇到困难的时候,别人才会来帮你。”
“先生还说,不过是将心比心,别人对你好,你对别人好,那为什么你不能自己先去对别人好?所以我可以把棍子送给你的,将来我走不动了,你也会送给我一根棍子。”
武亲王越发的笑不出来。
小男孩看了看那根棍子:“我不怪你,可你还是没有和我说一声。”
他看着武亲王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先生说,哪怕是别人家里不要的东西,放在门口的,你想要,也必须去和别人家里说一声才行,得到允许才能拿。”
武亲王坐在那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那根木棍:“我可以借你家的棍子用一会儿吗?”
小男孩顿时开心起来:“可以的啊,不用借,送给你了。”
武亲王问:“你们先生不应该只教你们读书写字吗,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小男孩不知道什么叫无关紧要,有些茫然,毕竟才六七岁年纪。
武亲王解释道:“就是只读书写字,不应该给你们讲那么多大道理。”
小男孩摇头,很坚决的说道:“先生说,宁王殿下说过,读书识字是为明理,若是不明理,读书识字再多也没用,只是一个会读书认得字的混账。”
武亲王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你去官学,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收钱。”
小男孩道:“先生告诉我们,说宁王治下所有的官学,都不准收钱。”
武亲王再次怔住。
武亲王问:“那你觉得宁王是一个好人吗?”
问过之后武亲王就后悔了,倒不是怕因为这句话而暴露什么,而是自己居然问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样的问题,显得那么幼稚,不是孩子幼稚,是他幼稚。
内心之中,居然还想从一个孩子嘴里得到对宁王的否定,来满足自己那一点点仅存的骄傲感。
“好人啊,宁王是天下第一好人,我爹说的。”
小男孩说:“我爹说,宁王才来豫州不到两年时间,我家的日子已经变得可好了,以前我爹出去做工,总是会收不回来工钱,现在只要有人不给工钱,官府就会派人把那些坏家伙抓起来。”
武亲王嗯了一声,这一刻明白过来,自己确实幼稚的可笑,甚至像个小丑。
他看了看那水碗,又看了看手里的棍子,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孩子,用一碗水一根棍子教育了。
而且,好像还获益匪浅。
新的世界,看起来如此美好。
武亲王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一抹笑意,那些沉重,那些压抑,一扫而空。
可这不代表他会放弃和宁军的决战,他是楚臣,是皇族,是大楚的武神。
他身上的一切身份,都不能让他做出第二个选择,他的归宿只有一个......为大楚战死。
“你长大了之后......”
武亲王在小男孩的肩膀上拍了拍:“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啊,有人正在把你这样的每一个孩子,培养成了不起的人,那时候的中原......该是多骄傲自豪的中原,该是多了不起的中原。”
武亲王拄着棍子起身,有些颤巍巍的,不是他已经老迈如此,而是内心之中的波澜实在过于激烈。
他转身准备离开:“多谢你送我的拐杖,多谢你请我喝的水。”
小男孩笑起来:“不客气。”
他的脸上真的有一种骄傲,一种因为帮助了别人而获得的满足。
就在这时候,小男孩的母亲从院子里跑出来,她才听到说话声。
跑出来看的时候,那位老人家已经要走了。
“老先生。”
妇人叫了一声。
武亲王回头:“请问,有事吗?”
妇人走过去,双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老先生,你是从外乡来的吗?难道只你一个人?若你不方便走路,我去把我家男人喊回来,让他推车送你去要去的地方。”
武亲王沉默片刻,忽然郑重的,肃然的,朝着那母子俯身一拜。
这一拜是给这母子二人的,也是给那位教导了孩子的官学先生,更是给宁王。
他走了,在这一刻,心里却没有了曾经的恨意。
看到了这样的百姓,他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宁军会无敌。
他知道宁军所用的训练方法,大概也出自楚军府兵,战阵的演练,士兵的调度,各种各样,万变不离其宗。
所以他一直都不理解,差在哪儿呢?
难道是因为那些宁军士兵都吃了一种让人无畏的药?吃过之后,不惧生死?
现在他懂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惧生死的药,只有无惧生死的心。
每一个宁军士兵心中都有一个未来,他们无敌,是因为他们坚信,这个未来,是他们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谁阻挡他们心中的江山锦绣,谁阻止他们的后代自强富足,他们就一刀一刀去砍。
砍剩下的,是风光无限。
走在大街上,武亲王看到迎面过来一队巡逻的宁军士兵。
武亲王带出来大楚最精锐的兵,最善战的兵,左武卫也是无敌的兵。
可是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在左武卫的士兵们身上,看到这种扑面而来的精气神。
就在他下意识的准备让路的时候,却发现那队士兵自然而然的避开了他。
领队的那个团率看起来好年轻,那张肤色有些黑却格外精神的脸上,是对一个老人的尊敬。
士兵绕开了一个平民百姓。
这好像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可是武亲王在这一刻也更加理解了,为何宁军不败。
大楚的兵走在大街上,百姓们如果不让路的话,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一阵怒骂,甚至会是皮鞭抽打。
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人,见过了无数的笑脸。
回到那家商行后院,武亲王在院子里那把躺椅上坐下来,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那根木棍被他放在了双腿之上。
“王爷?”
有亲卫过来问:“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泡个澡?”
武亲王摇了摇头:“你们都各自去忙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亲卫连忙退走。
武亲王躺在那看着天空,看着云飞过,看着鸟儿比云更快的飞过。
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笑的像是一个刚刚得知,爹娘明天要带他出去玩的孩子。
孩子对明天的期待最为单纯,因为孩子的期待中只有美好,再无其他。
也只有这样的单纯,才能转化成另一外一个词用在已经长大的人身上。
未来可期。
他找到了宁军不败的秘密。
可他知道,找到了也没有用,因为那不是宁军的破绽和弱点,而是再也没有人可以学到的东西。
“挺好的。”
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闭上眼睛,或许是真的走的太远太累,躺在那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竟是有了轻轻的鼾声。
亲卫们都很惊讶,在敌人的地盘上,为何武亲王能睡的如此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