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绝大部分人的正常想法,当今皇帝杨竞在这个环境下说什么也不该离开都城。
天下不平,皇帝出京,怎么想怎么都凶险。
可是杨竞很清楚,他如他父亲一样始终藏在都城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大楚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他颁布了很多新政,试图让大楚从朝廷到地方都做出改变。
可他也知道,如果他不亲自走一走,那么这些新政根本就不会执行下去。
地方上的那些已经糜烂到骨子里的官员们,会把皇帝的新政当做一阵风对待,吹过了也就吹过了,连个痕迹都留不下。
杨竞当然也知道自己离开都城会有危险,然而他不离开都城巡视北境,那么不是他危险,而是大楚危险。
这个年轻的皇帝,恨不得把时间都掰开了用,又或者盼着自己能够分身,这样就能更快更快的让大楚重新站起来。
他站在高坡上,眺望着远处的冀州城,心中有些难过。
这是大楚的冀州,不是谁的冀州。
豫州节度使刘里跟着武亲王归来,也带着豫州军所有正四品以上的将领,每个人都很惶恐。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陛下居然到了。
对皇帝的敬畏是一种天性,一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敬畏,不见皇帝的时候有心造反,听说皇帝到了就只想着怎么跪。
所以离着还远,刘里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爬着往前挪动,膝盖蹭着地面,完全不知疼痛一样。
“罪臣刘里,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边爬一边说话,爬到距离皇帝不远处,跪在那不停的叩首。
皇帝看了他一眼,也看了看他身后跪了一地的豫州将军们,眉头微微皱了皱。
“刘里。”
“罪臣在。”
皇帝走到刘里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惶恐不安的臣子,他确定最起码此时此刻,这个人的恐惧和敬畏是发自真心的。
但是皇帝也确定,他离开之后,这个人的惶恐和敬畏就会马上烟消云散,什么都剩不下。
“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置你?”
皇帝问。
刘里叩首道:“臣罪该万死,陛下怎么处置臣,臣都毫无怨言,臣都甘愿领罪。”
“那好。”
皇帝笑了笑道:“豫州节度使刘里,及其帐下所有正四品以上官员将领......都砍了吧。”
本来还笑着,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皇帝的语气已经冷若冰霜。
刘里的身子骤然一僵,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皇帝,他在皇帝的眼睛里看到了毋庸置疑的权威。
“陛下!”
刘里喊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皇帝身边一名禁卫抽刀落下,噗的一声将将刘里的人头斩落。
那颗人头顺着高坡滚了下去,可不管怎么滚,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跪在刘里身后的将军们全都吓傻了,一时之间惊呼声连成了一片。
“你们!”
皇帝在那些将领们有所反应之前,大声说道:“你们应该也与他同罪,朕刚刚也说了,如何处置他就如何处置你们,可是朕又心疼!”
皇帝看着那些将军们,语气转为沉痛。
“你们都是大楚的肱股之臣,你们原本都该成为英才,你们每一个人都该是朕可以倚重的栋梁,朕让你们领兵,就是把国之根基与国之利器都交给了你们,可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朕失望了。”
皇帝缓了一口气,他迈步往前走,大内侍卫连忙上前要保护他,却被他摆手阻止。
皇帝就在那趴跪着的一群豫州军将军们身边慢慢的走过,一边走一边说话。
“朕痛心,不仅仅是因为你们的失职失责而痛心,也因为朕的疏忽的而痛心,如果朕早一些处置刘里,早一些来,你们也不至于跟着刘里一步一步走上错路。”
“这是刘里的大罪,也是朕的过错,朕刚刚想着,你们都是军人,都要服从军令,朕又凭什么来处置你们?”
皇帝停下来,站在那群跪着的人中间。
他又缓了一口气后,语气转为轻柔的继续说道:“所以朕不杀你们,朕还要用你们,朕现在就郑重的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回到军营里去,率领朕的豫州军,攻下朕的冀州城,朕非但不会再处置你们,还要重重的奖赏。”
皇帝问:“现在你们之中,谁的军职最高?”
豫州节度使刘里帐下的正三品将军于玮殷犹豫了一下后,一边叩首一边说道:“是罪臣于玮殷。”
皇帝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于玮殷扶起来后说道:“朕知道是你,朕也了解你,天寿二十一年,也就是十四年前,你就是武亲王帐下亲兵。”
于玮殷的脸色一变,垂首道:“是......那时候罪臣为王爷的亲兵队正。”
皇帝道:“天寿二十六年,武亲王将你升为正五品将军,天寿二十八年,因为军功,武亲王将你升为从四品将军,天寿三十年,刘里调任豫州节度使,武亲王当时把你分给刘里,先皇将你升为正四品。”
皇帝看着于玮殷的眼睛说道:“就在之前,朕问武亲王说,于玮殷这个人可信吗?可用吗?武亲王回答朕说,可用可信。”
皇帝看向站在一侧的武亲王杨迹句问道:“现在朕当着他的面,再问王叔一句,于玮殷可用吗?可信吗?”
武亲王俯身道:“回避下,陛下再问,臣的回答也是一样,于玮殷可信可用。”
皇帝转头看向于玮殷大声说道:“那你来回答朕,于玮殷,你可信吗?你可用吗!”
于玮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回答道:“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臣愿为陛下万死不辞!”
“那好!”
皇帝再次把于玮殷扶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激动着也感恩着的中年将军,一字一句的说道:“朕把豫州军交给你了,打下冀州城,剿灭叛军,朕重重的赏赐你和你麾下将士们,朕还要让你带着这支得胜之师回到豫州去,为朕好好的管好豫州,朕善待你们,你们善待江山。”
皇帝的手放在于玮殷的肩膀上:“豫州节度使,于大人,朕把这一战交给你了,朕也把豫州交给你了。”
“臣万死不辞!”
于玮殷又一次跪了下来,砰砰砰的磕头。
皇帝大声说道:“你们都好好听着,不管你们之前随刘里做过什么错事,打完了今天这一仗,朕都既往不咎,你们依然是朕的心腹之臣,你们依然是大楚的栋梁之臣!”
他伸手指向冀州城方向:“去吧,替朕行国法,斩贼寇!”
“万岁!”
跪在那的豫州军将领们不住叩首。
皇帝大声说道:“来人,给朕取百炼刀来,这些将军们,朕每人都赐刀一柄,拿着朕赐给你们的刀,替朕去杀贼除寇。”
一个时辰后,冀州城外。
将军于玮殷从马背上跳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把百炼刀,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左手拿起来一个步兵盾,右手握紧了了横刀。
“跟我杀进去!誓死报皇恩!”
“杀!”
于玮殷第一个冲向冀州城的城门,在他身后,豫州军的将士们呼啸着往前猛冲。
这一场厮杀,才是这一战从开始到现在最为惨烈的厮杀。
豫州军的士兵们每往前攻一步,都会有无数人倒下去,豫州军的士兵,燕山营的士兵,还有冀州军的士兵。
当豫州军开始猛攻之后,曾凌和虞朝宗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了。
所以冀州军和燕山营的人并肩抵抗豫州军,似乎也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没有可笑,只有可悲。
冀州城外。
皇帝坐在战马上,伸手要过来一个千里眼往城门里看,数不清的豫州军士兵还在往城门里边冲,像是灌进了洞里的洪水一样。
皇帝的视线只能从人的头顶上看过去,试图看到城中到底是什么景象。
可是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人头攒动。
“臣恭喜陛下。”
幽州将军罗耿俯身道:“陛下天威浩荡,顺利收复冀州。”
皇帝放下千里眼,他侧头看了罗耿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罗将军,你觉得,朕从贼寇手中夺回朕的城池,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
罗耿心里一紧。
此时此刻,他心中百转千回,不停的思考着皇帝到底是要做什么,这句话里是什么意思。
“燕山贼,只几年时间就已经拥兵十几万,敢围攻大楚州治大城,敢自称什么天王。”
皇帝道:“朕实在不知道,击败了这样的贼寇,朕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他看向罗耿问道:“朕还听闻,如今在燕山上,还有大量的燕山贼据守山寨,为祸四方,就算是今日擒获了贼首虞朝宗,燕山贼的威胁依然在。”
罗耿立刻就明白了,皇帝是让他继续攻打燕山营。
于是罗耿俯身道:“臣愿领兵,此战之后就挥师向北,清剿燕山贼余孽。”
皇帝脸色缓和下来,笑了笑道:“大将军愿意为朕分忧,愿意为民除害,愿意为国立功,朕心甚慰。”
他问罗耿:“是否已有破敌之策?”
罗耿联盟道:“臣昨日擒获不少燕山贼,在俘虏之中,有一人自称是燕山贼的八当家,名为郑恭如,愿意投降,也愿意为大军指路攻打燕山营山寨,此人说,他最了解燕山营山寨地形,如何攻克,他有把握。”
皇帝大笑道:“贼就是贼,一群聚众的绿林草寇罢了,满嘴的什么忠诚义气,大难临头还不是贪生怕死出卖自己人。”
皇帝道:“既然有人愿意带路,那就看大将军如何破敌了,燕山贼若除,北疆安稳,把北疆交给你,朕心里也踏实安稳。”
他停顿了一下,笑着说道:“若荡平燕山贼,朕会给大将军一个史无前例的奖赏。”
罗耿心里一动,暗自有些恼火。
之前武亲王说,打完这一仗后陛下会给他一个史无前例的赏赐,那还能是什么?必然是封为异姓王。
可是现在,皇帝又说等到荡平燕山贼之后。
就在这时候,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欢呼声。
“贼首曾凌被杀!”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坐在马背上的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