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郑望之、高世则二人出了大帐,陪同岳飞接见宋使的康达这才开始讲话。
“师正,咱们真要接受宋廷的劳军物资?”
岳飞正低头盯着案几上的简易地图思索军情,头也没有抬,随口回复道:
“他们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要是不收,岂不是显得咱们没有和谈的诚意?”
岳飞被皇帝外放统兵后,就一直在草原上打马匪和部族兵,积功升至副师正。
去年同军大扩编,其人又抓住了机会由副转正。
他所统帅的骑兵师便是那时组建的,因兵员和战马挑选非常严格,到现在还没有满编。
康达也是从该师组建就开始与岳飞共事,二人工作和私交都算不错。
后者心不在焉,其人顿时有些上火,音调不自觉高了两分。
“可是,咱们——”
岳飞听出了不对劲,抬头就见康达一脸严肃盯着自己,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解释道:
“老康,你且放心。宋廷劳军的物资我绝不会沾手,能分下去的当场就分给将士们,不能分的也会打包记账,留待日后核查。”
士师是同军特有的军官编制,营以上各层级都有士师,为将佐官,掌军中教化和禁令刑狱,虽然不能干涉掌兵官指挥作战,却有监督之权。
因而,岳飞接见宋使便要带上康达以做见证,如何处理宋廷即将送来的劳军物资也需向士师做以说明。
两人相处了大半年,康达自是知道岳飞对军纪的重视,相信其人肯定不会借机贪占宋人的劳军物资。
但他也清楚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师正胆子极大,说话办事少有顾忌,担心其人为了军功而行差踏错。
并不是康达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信不过岳飞,而是职责所系,不得不多想。
其人身为士师,有义务提醒掌兵官不能犯“政治性错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指的不仅是将领远征在外不能事事请示上报而贻误战机。
当战则战,当走则走,遇有特殊情况时甚至可以改变战前制定的计划,乃是优秀将领的必备素质。
但将在外,不仅会遇到该不该打如何打的军事问题,还会遇到更复杂的政治问题。
比如,眼前接见宋使一事便是如此。
岳飞的身份只是统兵战将,并无外交之权。
严格意义上讲,其人未得到皇帝的授权就不能私自接触宋使,更不能进行实质性的谈判。
而擅自接受对方贿赂性质的劳军物资更是授人以柄,一个处理不好就能被论罪。
康达陪同岳飞一起接宋使见郑望之、高世则二人,既是行事士师监督之责。
也是出于对岳飞的信任,为其人的行动背书。
即便康达在会见宋使过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也承担了极大的政治风险。
若是此事处置不当,日后受到军法追究,胆大妄为的岳飞肯定会被治罪。
而身为士师却不尽职的康达也逃不了,甚至还会因知法犯法而罪加一等。
当然,正乾皇帝胸怀博大,乃是少有的明主,自不是赵宋那帮又要人卖命又把人当贼防的狗皇帝可比。
骑兵师孤军深入敌后,随时都有被包围的风险,又阴差阳错抓住了赵宋的皇后和皇长子,接下来的行动都会因此受到极大影响。
如此形势下,为了任务顺利完成,并带回俘获的重要人物,就不能再死守军法而使得本部进退失据。
接见宋使并与其虚与委蛇乃是应时之举,只要战后如实上报,英明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追究岳飞和康达擅自外交之罪。
只是,世间万事都要讲究一个“度”。
正因为皇帝陛下是明主,为人臣子就更应该谨慎。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万万做不得,心中要有数。
绝不能恃宠而骄,把皇帝的信任当作自己放纵的资本。
康达担心的便是岳飞眼里只有军功,而忘记了其人身为战将,哪些事绝对不能做。
万一玩过了火,可就是谁也救不了他了。
不过,岳飞本是聪明人,这些诛心之言也不能乱讲。
“师正,这一战咱们骑二师的战功已经够耀眼了,属下认为咱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阵脚,等大部队赶到移交重要战俘,没必要为扩大战果而冒险。”
部队深入敌后虽然危险,但战机也无处不在,以岳飞的好战之心,自然不会满足于仅抓住赵宋皇后和皇长子这点功劳。
只不过现在情况还不够明朗,其人自己也只有一个还未成型的作战计划,就没有必要透露给康达了。
士师虽有监督之权,却不能干涉掌兵官指挥作战。
岳飞用不着说服康达支持自己继续冒险,只需要为其分析清楚当前战场态势就行。
“老康,你如何看宋廷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寻咱们?”
康达果然被岳飞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其人陪同岳飞接见宋使,全程都在冷眼观察郑望之、高世则的言行,也发现了不少疑点。
“赵宋朝廷并没有派使见咱们。”
岳飞也隐隐猜到了这一点,但不太确定,便想听听康达的判断。
“何以见得?”
自同舟社离开梁山前往之罘湾发展起,康达就随兄长康狸投身同舟社。
早年的同舟社人少事也不多,徐泽有大量的时间深入军中和之罘书院授课,由此改变了包括康达在内的很多人,让他们从全新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
这十余年来,康达跟随大军南征北战,脚步遍及天下,眼界也不断开阔。
其人又多年从事士师之职,积累了丰厚的理论知识,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当年康家村那个眼里只有一日两餐传宗接代的穷苦少年了。
“赵宋军力孱弱,这些年来谁都打不赢,为维持上下尊卑,确保内外稳定,就得格外重视礼仪规矩,尤其是外交大事上,更是一板一眼从不含糊。
郑望之既被其皇帝任命为工部侍郎充军前计议使,哪怕只是假代,其朝廷也应该为其备好出使该有的国信和鞍马袍带,可他们却偏偏空手而来。
这一点透着极大的古怪,我认为应该是宋帝担心临安城守不住,才借口探望被俘的皇后和皇长子派郑望之等人来寻我们表达乞和之意。
但其朝中肯定有部分官员不同意乞和,新君个人威望不够,压不住朝廷,才行此下策,半夜三更派人偷偷出城,且不敢为此准备圣旨。”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岳飞深入敌后,手中兵力有限,要确保自身安全又不断扩大战果,就不能一味蛮干,必须多打“心战”,少打“兵战”。
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不仅要弄清敌军的布局知道其薄弱环节,还要搞明白其内部矛盾并加以利用,如此才能如刨丁解牛般游刃有余。
以赵宋王朝的国情,大难临头君臣异心再正常不过。
康达能想到赵桓与臣子之间的矛盾,岳飞自然也想得到。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其人才觉得可以借此机会做文章。
岳飞并没有直接挑明自己的想法,而是继续询问康达。
“临安城内已经戒严,郑望之等人就算得了皇命,但没有圣旨和信物等同于擅自行动,守军如何敢放他们这么多人半夜偷偷出城?”
康达面露鄙夷,不屑地道:
“赵宋臣子又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坚决不降,自然也有人贪生怕死。再说了,就宋军那烂军纪,能不能守住城墙隔绝内外都两说,几个人出城而已,有的是办法。”
康达的推测确实符合赵宋的国情和军情,岳飞点点头,顺着康达的话提到另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临安守将知道皇帝派郑望之出城一事,故意不阻拦?”
“这——倒是有可——等等,师正的意思,莫非是说赵宋主战的大臣有可能会将计就计,故意放使者跟我们谈,再趁机劫营?”
……
临安。
自两天前同军抵达城下后,城中就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城门都时刻禁闭,吊桥也全部拉起,以防神出鬼没的同军突袭城池。
郑望之、高世则等人出城时是半夜,完成出使任务回到临安却已经下午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要进城,必须先征得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同意。
所以,皇帝交给他们的秘密任务其实一点都不保密。
或许赵桓也清楚这一点,才故意不交给郑望之圣旨和信物,免得一意守城的李纲不放人还将事情闹大,搞得自己下不了台。
有了昨晚的“三堂会审”,李纲倒是没有再为难郑望之,只是简单询问了其人出使情况,就放郑、高二人进了宫。
见到了皇帝,郑望之闭口不提昨晚宰执们差点扣住自己的事。
赵桓似乎也对此事全无觉察,或者说知道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郑侍郎为皇帝带回了一坏一好两个消息,坏消息是中宫和大宁郡王确实是被同军俘虏了,好消息是两位贵人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
离开张村镇之前,岳飞安排士兵带着郑望之和高世则远远地看了被俘的朱氏和赵谌,但没有让他们对话。
二人实际上并不能确认朱氏和赵谌是否收到惊吓,有没有受伤,所谓安全应该有保障纯粹是他们的推测。
不过,同军军纪严明,张村镇军寨内秩序未乱却做不了假。
护卫皇后出城的禁卫们也没有受到虐待,甚至伤者还得到了医治,以此推断皇后和皇长子平安无事并不算瞎蒙。
以同军的实力,也确实没有必要在妇孺身上撒气表现自己的威风。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甚至都没有询问自己妻儿的具体情况,反而更在意同军将领说了哪些话。
毕竟,对赵桓来说,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什么妻儿老小,什么江山社稷,都比不了自身的小命更重要。
郑望之和高世则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同军将领没有拒绝宋使的求见。
同军军纪森严,若是没有正乾皇帝的默许,其将领肯定不敢私自接见大宋官员。
从这一点就能推测正乾皇帝打仗归打仗,却没有关闭和谈的大门。
只要能谈就还有希望,总比硬着头皮对抗根本打不赢的同军强。
小命有了保障,赵桓一颗悬着的心落下,随口夸赞郑、高二人不畏艰险,任务完成的很好。
见皇帝心情大好,郑望之赶紧主动请罪,称自己擅自承诺朝廷将要犒劳远道而来的同军,而同将则以释放被俘的御营禁卫作为回报。
对外战争打不赢就卑辞厚礼求饶,乃是大宋王朝的优良传统。
只要能退兵,不仅无罪,还有功劳。
而且,花钱买平安其实是高端操作。
嗯,很高很高的那种。
须知道,很多弱国面对强国时想花钱买平安都未必买得到。
而把屈辱的战争赔款换成更能体现本国优越感的岁赐、劳军等形式,更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好的超高端操作。
郑望之此事办得如此得力,赵桓自没有还追究其罪责的道理,还当场御笔书就圣旨一道,正式授予郑望之工部员外郎之职,以酬其人出使大功。
高世则为副使,亦有功,擢三阶,升为中亮大夫。
一夜之间,郑望之便由正七品的驾部员外郎连升五级,成为从四品的工部员外郎。
即便赶上了新君即位,且国难当头急需用人的特殊时期,这个晋升速度也非常诱人了。
赵官家深得罚就要罚得让人惧怕赏就要赏得让人心动的赏罚之道,有过必罚,有功也当场兑现。
郑望之和高世则二人升官晋阶,还需准备新公服、印绶等物后再来答谢君恩。
趁着这个时间空挡,赵桓命内侍传诏各宰执入宫。
大敌当前,担负重任的宰执相公们全时战备,倒是不费时,很快就鱼贯进入宫中。
赵桓没有再让已经换上新公服的郑望之为难,而是直接挑明自己心忧妻儿安危,未及通知诸位相公便派郑侍郎等人出城寻找同军。
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就由郑侍郎为相公汇报一下使同之事。
大宋虽然曾经有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时光,但从当今天子的曾祖父英宗皇帝开始,连续几代皇帝都想尽办法收拢权力。
赵桓此番偷偷派郑望之等人接触同军,虽然不合朝制,且与皇帝之前坚决抗同的态度相悖,但“心忧妻儿”这个理由却无比正当。
臣子们明知道皇帝此举就是要绕过他们直接与同军取得联系,也不能明着阻拦。
郑望之汇报完,赵桓便让各宰执们各抒己见,商议应对之策。
毕竟,劳军也好,赔款也罢,肯定不会是小数目。
这么大的事,宰执们若是坚决不同意,皇帝也没办法空口变出钱财来。
幸好,众宰执没有不给皇帝的面子。
包含李纲在内,诸相公都不是傻子,都很清楚同宋两军战力差距太大,大宋真的打不赢这场战争。
因而,昨晚他们明知道郑望之出城要做什么,也没有阻止。
之所以摆出一副拒不投降的态势来,并不是真要与同军血战到最后一人。
而是能战方能言和,没有顽抗的能力,就别想送走徐泽这尊瘟神。
最终,宰执们均承认郑望之的功劳,但提出了两点疑问:
其一,出少钱才能送走同军?
其二,谁出面与同军进行第二轮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