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未灭,活着的辽奸耶律余睹远比死去的金国叛徒更符合金国统治者的利益。
因此,完颜阿骨打将耶律余睹等人叫到跟前敲打一番后便轻轻放过,以示大圣皇帝的英明睿智和宽广胸怀。
至于莫名被诬告,实际只是心存怨望并无谋反事迹的耶律余睹等人会不会因此而与大金离心离德,则没有人关心。
正如威严的主人教训了不安分的狗子,需要向狗子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打它,并在意狗子以后的忠诚么?
不忠诚的狗子,要着做甚!
处理完这两桩不相干的“叛乱”之后,完颜阿骨打并没有就此揭过,而是从政策层面反思大金存在的问题。
其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大圣皇帝向主持政务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接连下诏:
其一,诸州部族归附日浅,民心未宁。今农事将兴,可遣分谕典兵之官,无纵军士动扰人民,以废农业。
其二,郡县今皆抚定,有逃散未降者,已释其罪,更宜招谕之。前后起迁户民,去乡未久,岂无怀土之心?可令所在有司深加存恤,毋辄有骚动。衣食不足者,官赈贷之。
其三,顷因兵事未息,诸路关津绝其往来。今天下一家,若仍禁之,非所以便民也。自今显、咸、东京等路往来,听从其便。其间被虏及鬻身者,并许自赎为良。
自去年以来,已经纳入金国统治之下的东京、上京和中京三道诸州府叛乱不断,逼得完颜阿骨打不得不停下平辽之战,历时大半年才堪堪稳定内部。
留守会宁府主持政务的完颜吴乞买等人终于见识到了治天下的难度,对皇帝的诏令不敢有半点懈怠,迅速将之张贴到各驿站,布告天下。
实际上,自去年移驾到上京道后,完颜阿骨打便将大部分政务移交给了吴乞买。
不仅因为其人的身体状态每况日下,必须让自己的弟弟尽快进入状态,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精力灭辽并处理好与大同的关系。
大同与大金两国疆界相连,又都是扩张期政权,必然存在着生存竞争。
前者虽比后者晚几年建国,但根基却要更加牢固,并一直逼着大金打乱前进的节奏。
在兴中府和宜州问题上,大同没有背盟,还维护了大金的利益,可毕竟明目张胆地插手了金国事务。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完颜阿骨打担心自己如果迟迟不出兵,大同就会不断插手大金内部事务。
二月二十五日,金军于临潢府再次誓师出征,继续去年没有完成的灭辽任务。
大军开拔前,大圣皇帝诏令都统完颜斜也“新附之民有才能者,可录用之。”
这一条诏令类似于中原王朝早期经常出现的“招贤令”,不管诏令内容写得如何花团锦簇,都不可能是普惠性质。
以西京道的形势,能进入金军视线又有一定影响力,还能尽心帮助金军保境安民的“新附之民有才能者”,自然不是一般人。
完颜阿骨打此举算是吸取了兴中府和宜州反叛的教训,正式承认辽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以换取他们对大金国的效忠。
也意味着其人放弃了学习大同的治政理念,在有大金特色的快速扩张之路不断狂奔下去。
二月二十九日,大圣皇帝又以连年征战,民生艰难为由,下诏大赦天下。
金军今年的西征,虽然没有去年奔袭千里追击辽帝的气势汹汹,但金辽两国尚未接战,完颜阿骨打便做足了政治上的准备。
在前线统兵的都统完颜斜也充分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一路招降纳叛,慢慢推进,直到三月份,金军还没有进入西京道。
但进军慢也有慢的好处,金军一步一个脚印,所过之处基本纳入掌控,比起去年来反倒稳了很多。
辽国方面,得到了金军再次出兵的消息,耶律延禧不仅没有转身就逃,还主动进入金军的控制区。
辽军先是攻下云内州治所柔服县,天祚帝歇驾于云内州数日,又向东面的丰州进军,以示抗击侵略的决心,昭告四方辽人奋起抗金。
随即,耶律延禧下诏以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僧孝奴为诸道大都督,以喝离质权六院司事,就连刚从金人控制区转战回来的大英雄耶律大石也被他委以重任。
残辽的战争机器被再次发动起来,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金国大军。
一片兵荒马乱中,有人看到了大辽复国的希望,也有人并不看好现在就与金军硬碰硬。
辽军营地。
耶律大石帐中,仆从耶律涌霄边给耶律大石卸甲,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道:
“镇国,咱们真要带着这点人去中京道送死?”
耶律大石似乎没有听到耶律涌霄的问话,转头呼唤帐外的护卫。
“曷里、贴布尔,进来!”
两名护卫闻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都承旨,有什么吩咐?”
耶律大石之前的镇国将军之职是伪帝耶律淳授予的,其人洗心革面回归朝廷,自不能继续使用伪职,天祚帝乃授予他北院都承旨一职。
北院都承旨位于签书北枢密院事下,掌传达皇帝旨意,持诏宣问等事,佐理枢密院日常事务,位尊而清闲,算是升了官。
但现在的辽国朝廷早就残破到搭不起基本的架子了,皇帝亲自掌兵,很多时候圣旨直接下到一线,这个北院都承旨便成了彻底的闲职。
显然,经历接连的打击和挫折后,耶律延禧用人的手腕早非当年可比。
手握重兵还别有用心的耶律大石回归仅半个多月,便被天祚帝轻易剥夺了兵权。
而从“镇国”和“都承旨”两个称呼,也能轻易分辨出谁是耶律大石的心腹,谁又是天祚帝安排的眼线。
耶律大石不动声色地对两名护卫吩咐道:
“你们去寻萧乙薛、坡里括来,我有事要跟他们讲。”
“是!”
护卫退出了军帐,脚步声逐渐远去。
耶律涌霄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掀开帐帘一角,探头出去望了一圈,才缩回头来,朝耶律大石点了点头。
耶律大石当即走近帐门,以方便边讲话边观察帐外的情况。
不怪二人如此谨慎,天祚帝以耶律大石敌后作战经验丰富为由,命其人统兵一千二百人,准备进入中京道骚扰金军后方,摆明了就是没安好心。
相对于去年带着北辽小朝廷和几百人去上京道发展,这一千二百人实际上已经很多了。
只是,打仗要是抛开客观条件单独比兵力多少,纸上谈兵都不能这么谈。
去年耶律大石带的人虽少,但都是经过了国灭考验不愿投降的死硬份子,离开大同控制之前又进行了几个月的集中训练,凝聚力战斗力都有一定的保障。
且彼时金军主力正在西京道追击天祚帝,后方极度空虚,刚刚亡国的辽人也非常不适应野蛮的金国统治,等等。
诸多客观因素综合,才使得耶律大石和阿息保等人能在上京道和中京道搅风搅雨。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些客观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天祚帝给耶律大石的一千二百人也是东拼西凑,战斗力完全没有保障,还安排了殿前都点检萧乙薛、西上阁门使坡里括两个“监军”,掣肘耶律大石的行动。
正如耶律涌霄所言,带着这些人去中京道只能是送死。
时间紧急,容不得磨蹭,再次确认了帐外没有人后,耶律大石压低了声音。
“你觉得该怎么办,照直说。”
耶律涌霄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
“小人也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但镇国是契丹人的英雄,是大辽复国的希望,绝不能这样死在金人的手里。”
耶律大石没有轻易表态,而是盯着仆从的眼睛。
“不,大辽复国的希望是陛下,天祚皇帝才有资格统领大辽子民复国。”
耶律涌霄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身上的累累鞭痕。
“小人眼皮浅,不知道皇帝给了我什么恩惠,只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主人和镇国赐给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辈子小人只认镇国!”
耶律涌霄是个孤儿,名字是自己编的,姓是自己找的,家世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是被临潢府的契丹贵人耶律僧袈奴行猎时从熊窝中捡来的野孩子。
因其身世离奇长相憨厚,且不哭不闹,僧袈奴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古儿,并让他做自己儿子的玩伴、卫士和书童。
两年前,金军破临潢府,耶律涌霄随小主人登城抵御女直人,沦为了战俘。
其人自小随小主人长大,吃穿不愁,身材健壮,且身世“清白”,属于可以被金军吸纳的对象,战后便被编入了仆从军。
正常情况下,只要耶律涌霄打上几仗,用契丹人的人头证明了自己对大金的忠诚,就能换得金军的认可,由仆从晋升为正式兵士。
人如其名,耶律涌霄信奉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生哲学。
在金军组织的诉苦会中,不愿昧着良心控诉主人并没有对自己施加的虐待,而被女直人作为顽固的反面典型,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后,降为牧奴。
社会一旦失去原本的秩序,新的秩序又没及时建立时,便处处都透着黑暗。
即便沦为了牧奴,也分三六九等的,牧奴小头目一面讨好女直人主子,一面拼命压榨更下线的小牧奴。
受尽了虐待的耶律涌霄奋起杀死了小头目,其后辗转回到临潢府寻找自己的主人。
但在一年前,临潢府曾经历过一次惨案。
彼时,完颜斜也统帅临潢府金军南下攻打中京道,中京留守挞不野联络耶律马哥,据城反金投辽。
不料勾当上京留守司公事卢彦伦来了个碟中谍,反戈一击驱逐了挞不野。
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辽军,卢彦伦随即下令屠尽城中契丹人。
得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耶律涌霄心中便只剩下了复仇,从此便专门暗杀女直人和他们的走狗,渐渐聚拢了二十余人的复仇小队。
其人的行动也成功吸引了女直人的注意,并将复仇小队围困在了兔儿山。
就在小队即将团灭,耶律涌霄也身受重伤之时,耶律大石及时赶到,救下了其人。
耶律大石很快就发现耶律涌霄是个可以使用的人才,对其悉心培养,教会了其人靠杀人复仇灭不了女直人也救不了辽国的道理。
耶律涌霄也以命相报,追随新主人投身恢复大辽的伟大事业。
此刻,耶律大石从其人的眼中看到了质朴与倔犟,一如当年的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拉起耶律涌霄。
“营中有没有你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耶律涌霄明白镇国将军肯定有要事交代,但自己来西京道之前便伪装成仆从的身份跟着耶律大石,太扎眼了,不能轻易离开。
“有两个。”
“不要两个,一个就行,人多了反而坏事!”
“小人明白!”
耶律大石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交到耶律涌霄的手中。
“你让心腹兄弟拿着这块腰牌去寻耶律术薛,告诉他‘万不可进入东京道’。”
耶律术薛就是十年前为徐泽通风报信的仆从仆里奴,其人随耶律大石出生入死多年,早就被后者引为可以托付性命的腹心之臣并赐名。
来西京道之前,耶律大石就预料到了各种意外情况,并向耶律术薛做了交代,腰牌和“万不可进入东京道”一语便是联络信物和暗号。
耶律涌霄的汉语不太好,耶律大石又复述了两遍,直到其人记清才放心。
透过帐帘角,已经能看到不远处正在随护卫赶来的萧乙薛、坡里括二人,耶律大石赶紧命耶律涌霄整理好衣服,回到军帐中间。
“都承旨,你找我们?”
“陛下命我等潜回中京道骚扰金人后方,但金军已经进入西京道,我部有千余人,不多也不少,若不能提前规划好路线,恐在途中就被金人阻截,二位可有教我?”
萧乙薛与坡里括对视一眼,二人只负责监视耶律大石老实去中京道搞事,见他如此配合,自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听从都承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