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县,府州当代家主知府州事折可求宅邸。
“爹。”
正准备披挂的折可求扭头就见独子折彦文站在门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渴求。
“愣着干甚,快过来帮老子披挂!”
出征不是上阵,只是在皮甲外套上战袍而已,披挂并不复杂。
但折彦文却磨磨蹭蹭,好一会都没弄好。
“文哥儿,想啥呢?”
“爹,孩儿已经十六岁了。”
自先祖折从阮因代北诸部屡为边患被李存勖任命为河东牙将开始,府州折氏就一直为中原王朝戍边,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年了。
如果从唐武德年间,折氏以土著强宗的地位被任命为“府谷镇遏使”算起,其传承还可以上推三百年。
五百多年的征战不休,使得正值英年而亡于阵战的折氏子孙不计其数。
为了家族血脉能够顺利传承,与夏国国主同源的折氏一直保持着早婚的传统,子弟也普遍早熟。
所以,时年三十二岁的折可求却有十六岁的儿子并不算啥稀奇事。
演武场上练不出骁勇的战将,唯有刀刀见血的杀场上才行。
因此,折氏男儿十六而征也是传统。
折可求知道彦文是在提醒自己该带他出征了,但这次却不同以往,自己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如何敢带还没有完成传宗接代重任的儿子一起上阵,只能讪笑道:
“下回吧,下回一定!”
正是急于证明自己已经成人的年龄,折彦文如何会轻易放弃。
“那么多的同岁弟兄都要随父亲出征,为什么孩儿——”
折可求伸手,想去摸折彦文的头,却突然发现儿子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只能转而按住彦文的肩膀。
犹豫了片刻,其人决定还是照直说。
“因为这次不一样,麟府子弟多少年没这样全员征发了,很多人担心再不能回来,你要是跟我一起出征,他们就更不敢走了。听话,等爹回来。”
折彦文咬着嘴唇,终究没有再犟,一言不发地帮父亲披挂。
直到折可求披挂完毕,临出门了,折彦文才问了一句。
“爹,大同这么强大,徐氏迟早要取代赵氏坐天下,咱们不可以先派人跟同军谈一谈么?”
折可求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仰天无声苦笑,随即答道。
“不可以!”
坚定地回答完这个问题,其人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折彦质一直候在宅院外,见到家主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大帅,朝廷还没有迎战的诏令,我们真要出兵?”
无论哪个时代,完全没有一点文化底蕴,只知道上阵砍人的莽夫之家是不可能长久传承的。
和洛阳文武兼备的种家一样,府州折氏虽出身党项族,但数百年下来,也是文武两条线都在用力的将门。
神宗年间,折氏出了第一位进士折可畏,而折彦质则是折家的第二位进士。
以大宋重文偃武的传统,折氏若想转型,希望就在折可畏、折彦质这样的家族子弟身上。
因此,折可求虽然对读多了圣贤书脑子转不过弯的彦质有些不喜,却没有呵斥其人,而是耐心教导这位实际大自己九岁的堂侄。
“彦质,你要记住,不是咱们要出兵,而是同军都打上门来了,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咱们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大——”
迎上折可求严厉的眼神,折彦质没敢再说话了。
其人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书呆子,也非常清楚家主的意思,只是此战关系重大,身为家族子弟,不得不进言。
而折可求身为家主,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真实世界之中,人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没有谁能真正孤立存在。
早在政和五年,徐泽率登州第二将入泸南平定夷人之乱,就吸引了一些将门注意力。
毕竟,作为大宋王朝的打仗“专业户”,每家将门都有自己的“责任田”。
现在又多一个强势崛起的军头,很大可能会在若干年后变成新的将门,也意味着不大的饼子要多一个人来分食,给予适当关注是应该的。
但当时的同舟社还很弱小,不足以引起老牌将门的警惕,仅是关注而已。
而徐泽跟知州王师中多次冲突并将之驱逐的风波传开后,这些人才发现自己瞎了眼,竟然平白关注了一个不懂收敛的傻子。
待京东东路李子义突然作乱,徐泽出兵平贼,二者打得两败俱伤,各家将门更是袖手旁观看笑话。
之后的故事太过魔幻,先是李子义再次出山,一再击败官军实力暴增,还打败了最精锐的西军,俨然已经失控。
紧接着徐泽受朝廷邀请出兵,灭掉了李子义。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京东东路全境和京东西路、淮南东路部分军州就莫名其妙的被徐泽占去。
不经意间,他们看不上的小军头竟然已经展现出了改朝换代的野心和手腕。
这下,徐泽真的引起了利益相关的各家将门强烈关注。
洛阳种家的种师道在研究徐泽,刚刚继承家主之位的的折可求自然也会研究徐泽。
“自晋、汉以来,独据府州,控阨西北,中国赖之”的府州折氏根植于麟、府两州两百余年,是赵宋传承最久根基最深厚的将门。
赵宋王朝需要折氏保持一定的武力对抗西北二虏,折氏也需要赵宋朝廷的大义和钱粮支持,二者分工明确,利益早就牢牢地捆绑到了一起。
折可求并非不能接受改朝换代,前提是新朝廷能保证府州折氏的利益。
麟府两州地处抗击夏、辽两虏的第一线,家族子弟频繁上阵难有寿终正寝者,但这里却是折氏可以威福自专的自留地。
只有军事孱弱的赵宋政权才可能允许这块自留地的存在,同舟社的政权却直达社会最底层,绝不会允许折氏这样的将门存在,二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一旦让徐泽得了天下,拥有两百多年根基的府州折氏将会走向终结。
可惜,府州折氏终究是力量有限的地头蛇,不能离开河东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舟社坐大。
待徐泽率同军北伐并打到了蔚州之后,折可求就秘密动员在外统兵的家族子弟:遇到同军入侵,不要有任何幻想,必须毫不迟疑地打回去。
折可求其实非常清楚以折氏如今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撼动灭亡了辽国并建立自己国家的同军。
但就算知道打不过,也必须硬着头皮打。
折氏存在的价值本就体现在下死力对抗外敌中,只有证明了自身的价值,才能将赵宋朝廷和府州折氏进行了一百多年的合作延续下去。
就算朝廷顶不住压力退缩了,府州折氏还得继续打——不能打痛敌人的对手,没有资格赢得敌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