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九年,两个命中注定的对手再次会面了。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安排通译。
徐泽讲汉语,完颜阿骨打讲女直语,相互都能听得懂。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二人均是当世绝顶人杰,都对必须正视的强敌有足够的研究,熟悉对方的语言和习俗再正常不过。
“我带了三种酒,分别是性子最烈见风就倒的霸王醉、舒肝益脾活血补血的竹叶青、百果酿造偶然天得的猴儿酿,你要喝哪一种?”
为了这次私下会议,徐泽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考虑到完颜阿骨打的身体状况,特意多备了两种酒。
完颜阿骨打年轻时酒量甚豪,但很节制,并不嗜酒。
年岁渐老后,身体机能下降,更是喝得极少。
按照他的本意,其实更想喝养生的竹叶青,或入口绵软后劲较小的猴儿酿。
但两方势力的竞争是全方位的,他作为金国皇帝,不能让徐泽看到自己的虚弱。
“霸王醉。”
看着比自己年轻一大半的徐泽给自己斟酒,完颜阿骨打不无感慨地补充了一句。
“这几年,我们买了不少你们的酒,只是一直喝不出当年的味道。”
其人嘴中的“当年”,自然是九年前的辽国天庆三年。
彼时,同舟商队历经艰辛终于赶到按出虎水,却在途中被辽国朝廷通缉,没法再走原路返回到大宋。
徐泽乃向生女直节度使司捐赠了部分货物,以换取女直人护卫商队出境。
同舟社捐赠的货物主要是烈酒,生女直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身体不好,喝不得,除了留下部分作宴席之用外,大部分都赏给了各部族贵人和勇士。
身处苦寒之地,粗狂悍勇的女直人果真喜欢当世最烈的酒,均以能得到赐酒为荣。
后来,同、金双方签订盟约,同舟社输入金国的商品中,烈酒就一直都是紧俏货。
但金国的经济一直不景气,田地出产有限,战争掠夺的辽人也个个是穷鬼,百姓购买力相当有限。
而同舟社的商品众多,良种、农具、服装、美食、奢侈品等,应有尽有,女直人什么都想买,把一切能交换的东西都拿出来交换。
在基层管理军政一体的金国,买完生产必须品或是妻儿眼馋的新奇商品后,还有闲钱或物资给自己交换烈酒的,只可能是处于社会上层的贵族。
这些人或多或少掌握着一些军情机密,若是嗜酒贪杯,把好东西都拿去跟同舟社交换,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完颜阿骨打为此处理过好几个人,可收效甚微。
连近亲结婚都只能拿棍子逼着离婚,武将擅自任命部属、贵族私藏生口等问题都治理不干净的金国,想要治酒,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完颜阿骨打只能派人向同舟社交涉。
烈酒本就是生产酒精的副产品,一直都不是同舟社的主业。
而且,这东西消耗大、产量低、消费群体还有限。
徐泽其实一直都在限制烈酒的生产,金国既然不愿多买,他更懒得多卖。
但物以稀为贵,同舟社放入市场的烈酒变少,自然会推高此物的价格。
然后,又造成更多的问题,令完颜阿骨打极为头疼。
其实,同舟社卖给金国的酒一直就没有涨过价,只是他们内部分配出了问题。
徐泽并没有在这事上做手脚,因为没必要。
同舟社的对金国的渗透和打压是全方位的,用不着做得如此赤裸。
仅仅从烈酒一事就可以管中窥豹,看出二者之间的这些年的形势变化。
现在,完颜阿骨打感慨“喝不出当年的味道”,自然不在酒水本身。
酒还是一样的酒,唯一的问题,是双方的实力对比变了,其人的心态也变了。
徐泽并没有接这个话题,端起酒盏。
“为远道而来的大圣皇帝贺。”
“为徐社首贺!”
现在已经是骄阳似火的六月,古北馆的气温也远比会宁府热。
完颜阿骨打一路奔波本就疲乏不已,烈酒入喉,好比火烧,额头顿时冒出了汗。
其人放下酒盏,很随意地问道。
“你应该快登基了吧?”
徐泽的回答也很随意,仿若二人就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嗯,计划在这个月。你要随什么礼?”
双方是盟友,同舟社建国徐泽登基这么大的事,金国肯定是要派使者送贺礼的。
但徐泽说的“随礼”,显然不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外交礼物。
完颜阿骨打的脸顿时冷了下来,硬邦邦地道:
“你还想要什么?”
徐泽提起酒壶,继续为完颜阿骨打满上。
“哈哈,阿骨打啊,来都来了,何不看开点?”
冒险来古北馆与徐泽秘密会晤,其实是完颜阿骨打自己的主意。
一个多月前,完颜蒲家奴鉴于同舟社入局西京道后的严峻形势,写信给皇帝,建议立即停止追击辽帝的计划,并主动收缩防线,以应对同舟社随时发起的挑战。
阿骨打回信蒲家奴,要求其人守好中京道已有的地盘,不要再扩张,但要严防同舟社生事。
皇帝实际上是否决了蒲家奴的建议,却没有批判他。
其人看问题的深度还不够,才会提这样荒唐的建议。
金国确实因为扩张太快而出现了很多问题,但要解决这些问题,却不能停下来等整顿好了内部再继续扩张。
若是没有拿下临潢府之前,还窝在东京道的话,也许有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都已经打到了西京道,再想收手却是不可能的了。
这么多的军队陷在了西京道,怎么停得下来?
金国要是现在就收手,等于告诉辽人自己无力扩张了。
看到了恢复国土的希望,耶律延禧愿意停么?
就算辽国也愿意停,同舟社会让金、辽两国停么?
早在五年前,同舟社选择与金国结盟,完颜阿骨就觉得徐泽别有用心。
但受限于掌握的信息不足,其人一直搞不懂徐泽的真实目的。
直到看了的蒲家奴的信,他才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至少在六年以前,同舟社出兵占领东南路时,徐泽就在不着痕迹地影响金国灭辽进程。
每当他好不容易压制住族人扩张的呼声,停下来稍稍整顿内部,徐泽就会以贸易、援助、军事威胁、亲自下场打击辽人等手段,逼迫金国出兵。
至于徐泽这么做的目的,只需要看看同舟社掌控的辽国地盘就能看出来了。
金国这些年和辽国打生打死,同舟社却在不经意间夺得了最精华的地区。
而且,基础还打得无比牢固。
更可怕的是,他们始终掌握着战略主动。
若自己不愿满足徐泽的要求,灭辽就会变成灭金,而金国却缺少反制同舟社的手段。
所以,其人才会通过石秀向徐泽发出邀请,相约两方首脑六月上旬举行秘密会晤——完颜阿骨打也要主动一回!
“东京道你已经站了一角,西京道你又站一角,中京道你还来,你这样羊拉屎一样东一下西一下,便宜都占完了,就不怕我翻脸?”
完颜阿骨打故意拿话语激徐泽,希望能从这个狡猾的家伙嘴中套出一些话来。
徐泽却仿若没听到对方的话一般,端起酒盏示意。
“来,干!”
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泽,完颜阿骨打就知道自己这招在对方面前太小儿科了,只能无奈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别只顾着喝酒,吃菜!”
其人嘴上说着“别只顾着喝酒”,却又一次给阿骨打刚刚放下的酒盏满上。
“阿骨打,世间豪杰无数,但能与你我比肩者寥寥,今日过后,咱们此生恐怕再难相会。机会难得,何不放下纠纷,谈一谈人生和理想?”
人生和理想?
像徐泽这样的年轻人,才可能有无限的人生和理想。
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完颜阿骨打只剩下了回忆和遗憾,哪里还有什么人生和理想?
其人想着心事,手无意识地摸到了酒盏。
“干!”
一口菜还没有吃上,就稀里糊涂地被徐泽连灌三盏烈酒,饶是完颜阿骨打也吃不消,只觉得有些头晕了。
“九年前你来按出虎水时,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今天的一切?”
徐泽给二人满上酒,反问道:
“十年前,你在春州捺钵上向耶律延禧拔刀,有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灭掉辽国?”
完颜阿骨打愣了片刻,随即开怀大笑。
“哈哈哈!当年在咸平城外,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徐泽已经吃了几口菜,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翻转酒盏,朝向完颜阿骨打,后者会意,也跟着喝尽。
“换了我,就算知道九年后会成为大敌,也不会杀你。”
“为什么?”
“耶律延禧十年前要是杀了你,能不能避免辽国灭亡的命运?”
徐泽的话让完颜阿骨打陷入沉思。
随着金辽之战的深入,其人越发意识到辽国的腐朽和堕落。
这样腐朽堕落的王朝,灭亡是必然的,唯一不确定的,只是其灭亡的时间。
没有他完颜阿骨打,辽国也会灭亡,顶多晚几年而已。
同样,金国要是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也长久不了,有没有同舟社都一样。
完颜阿骨打一直隐隐觉得徐泽似乎很了解自己,甚至超越了血亲族人。
这世间,唯有徐泽能够看透他的志向和抱负,以至于他的每一步策略,自己的族人还没有理解,同舟社却先做出了反应。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可高处不胜寒,成大事者通常也是最孤独的。
完颜阿骨打很庆幸这世间有人能理解自己,但可悲的是,这个人却是自己的敌人。
“要是换成你来领导女直人,金国现在会怎样?”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鬼使神差下,完颜阿骨打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徐泽端起酒盏,笑而不语,完颜阿骨打会意,再次仰脖一饮而尽。
“不会怎样,跟现在差不多。”
完颜阿骨打被徐泽骗了一盏酒,却得到这么个答案,顿时来了火气。
“你!”
徐泽却一脸真诚,继续为对方满上酒。
“阿骨打,你已经将女直人领导得够好了,换了我,未必就能做得更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一代人终究做不了千代事,你啊,就是想的太多,放不下。”
放不下?
完颜阿骨打何尝不想放下,但有眼前这个可怕的年轻人,等自己去了,战略上完全被同舟社压制的金国该怎么办,自己的族人又该怎么办?
“徐泽,以后,你准备怎么处理金国和我的族人?”
徐泽端起酒盏,自饮一杯,完颜阿骨打没等徐泽示意,跟着喝下。
“你若是了解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完颜阿骨打再次愣住了,他确实不了解徐泽,所以才会一直受制于人。
其人拿起徐泽放在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和为徐泽满上。
这一刻,完颜阿骨打突然觉得只喝酒不想事,要轻松得多。
“阿骨打遇到徐泽,金国面对同舟社,不幸啊!”
“不,你说反了,成大事者必备当志存高远,胸怀天下。英雄豪杰生于世,有强敌方不虚此生,金国刚开局就能面对同舟社更是万幸。”
完颜阿骨打何等人物,立即从徐泽的话中悟到了一些东西。
“你要我怎么做?”
“不!不是我要你怎么做,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徐泽放下酒盏,站起身。
“而是你,完颜阿骨打,应当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圆满。回去就整顿你的大军灭掉腐朽的大辽,带你的大金走向辉煌吧。放心,同舟社这个时候绝不会扯你后腿!”
完颜阿骨打跟着起身,但酒劲上头,看着徐泽都有些重影了。
他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现在不扯后退,也就是说灭辽之后才会有纠纷。
但现在的金国没得选,只希望快速灭掉辽国后,自己还有机会。
“好,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完颜阿骨打正准备转身,就听徐泽道:
“阿骨打,你有十年没跳舞了吧,今天想不想跳一曲?”
完颜阿骨打立即变了脸色。
“你!”
当今之世,没有任何人能命令大金的皇帝跳舞,徐泽也不行!
“哈哈哈,不要紧张,我歌你舞,这首歌,你应该会喜欢。”
“什么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自金国与同舟社结盟后,完颜阿骨打就苦心钻研汉学。
以其人的天资加努力,几年下来,写诗作赋自然做不到,但鉴赏诗词还是可以的。
徐泽的朗诵声很有磁性,富有感染力,诗中大意也契合了完颜阿骨打雄心依旧却去日苦多的心境,其人突然有了和当世之雄伴舞的冲动。
“这歌怎么唱?”
徐泽会心一笑,他就知道能歌善舞的完颜阿骨打绝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小乙,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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