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留守司官衙外。
看着熟悉的建筑,耶律大石有些恍惚。
一个多月前,万民齐聚于此,请立燕王救亡图存的热血场面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大辽还没有亡,但人心早就散了。
玉河渡一战虽然惨败,战后醒来的耶律大石却没有放弃。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游牧的契丹人四海为家,从不惧怕失败。
但若是没有从头再来的决心和勇气,什么都不会有。
在俘虏营中,耶律大石见到了踊跃投军的契丹人。
面对其人的指责,这些遗忘了先祖荣光的族人却没有愧色。
还以“大辽能让我和我的家人都活下去么”相怼,让他哑口无言。
在城外,耶律大石见到了卖力为侵略者扩建新城的百姓。
没有皮鞭和棍棒驱使,甚至还洋溢着憧憬未来的笑容。
分段施工的各工程队个个争先,比做自家的事还卖力,只为了多得几斗米。
在刑场,李处温父子每被剐一刀,台下便连声较好。
无知百姓讨论最多的,也是“只有同舟社才会做这种大快人心的事”之类的话题。
李处温父子皆是大辽重臣,该不该死,该如何死,都不应该由侵略者以这种方式做给百姓看。
但徐泽偏就做了,还做得大快人心,做得亡国奴们为征服者大唱赞歌。
才几天的时间,大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重德兄!”
徐泽的声音打断了耶律大石的遐思,后者下意识地变了脸色。
“伤好些没有?”
这是徐泽第一次接见被俘的耶律大石,其人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右颊仍敷着药。
但从耶律大石左侧瞬间变得狰狞又快速恢复平静的面容,徐泽还是能猜到其人极度纠结的内心,却故意装作不知。
“徐社首!”
耶律大石和徐泽打了招呼,却没有行礼,语气也非常冰冷。
仿若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交集一般,其人现在也不想和徐泽有交情一样。
他之前的确很想见到徐泽,原本有很多话想要当面质问对方。
但真正见到了,耶律大石才发现自己竟然隐约有些害怕徐泽。
害怕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善惑人心的鬼魅。
只有先以无礼和冰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才能不被徐泽找到破绽,并再次被这个恶魔利用。
以徐泽的道行,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了耶律大石虚弱的本质。
“哈哈哈,重德,快,屋里请!”
步入官衙会客厅的途中,徐泽一路都在讲二人当年草原偶遇的往事,感慨世事变迁,造化弄人。
耶律大石却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
过去的一切就是一场梦,梦中的徐霞客与眼前的徐泽的确长得很像,甚至还能说出当年伴着“契丹家住云沙中”歌声跳舞的细节,但二者绝不是同一个人。
梦里梦外,唯一相同的,就是同样愚蠢的耶律大石。
别管他讲什么,都不要听,都不要再上这鬼魅恶魔的当。
“重德,请!”
一直到落座,徐泽将一盏茶水让到耶律大石的面前,后者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定后,耶律大石赶紧改变策略,决定主动出击,免得再被徐泽引出话题。
“重德,请讲!”
“徐社首准备如何处理大辽剩余的国族?”
徐泽没有急着回答耶律大石这个问题,而是盯着对方看。
后者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屋外,不与前者对视。
半晌,徐泽才悠悠叹了一句。
“九年前,开阳门外,重德兄意气风发,与我说过‘大辽疆域万里,统御百族,虽分国番,实是一视同仁’。你也看到了,同舟社治下,无论汉与契丹,还是奚、渤海、女直等族,皆一视同仁,此为延续大辽传统,为何九年后,重德兄反有此问?”
九年前?
又是九年前!
九年前的耶律大石比猪还蠢!
耶律大石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一会又努力克制,一会极度狰狞。
啪——
其人突然腾地站起,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徐泽!大辽已经亡了,亡在你的手里!你也不要再称我为重德,我不是重德,耶律重德已经死了!就像徐霞客也已经死了一样!”
耶律大石说完,又颓然地坐下。
才开始讲话,他便将自己暴躁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了徐泽的面前,不应该这样的。
大石啊大石,在徐泽这魔鬼面前,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无能?
“好!敞亮!”
徐泽其实很有些欣赏耶律大石,其人原本视野开阔,心胸豁达,为人豪迈,还有耶律宁一样的爱国情怀。
如果不是对立的立场,二人应该有很大可能成为非常聊得来的朋友。
但这些只是假设罢了,生于宋地的徐泽必然会走向耶律大石的对立面。
现在,豁达豪迈的耶律大石成了这副鬼样子,让他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要好。
“我不防明着给你说吧,徐某的志向是建立一个疆域万里,统御万族的超级大国,在我的国度里,自然有也应该有契丹人的一席之地。你也看到了,愿意为我效力的契丹人,只要通过了甄别,都能被一视同仁。”
这个答案,能说服契丹人耶律宁,却说服不了以耶律阿保机血脉为荣的契丹人耶律大石。
其人已经恢复平静,继续冷冰冰地问徐泽。
“这些人不过是些谁给饭吃就跟谁的无赖,你愿意收就收吧!我只想问被你扣留的宗室和不愿屈服的勇士们,你准备怎么办?”
徐泽再度看向耶律大石,好半晌,才又叹了一口气。
“你果真不是耶律重德!连耶律重德这样胸怀宽广的豪杰都能被利益和仇恨蒙蔽双眼,变成狭隘如斯的耶律大石,这大辽早该灭亡了!”
耶律大石的脸色再度急剧变化,一会青一会白。
以其人的聪明,自然能听出徐泽的言外之意。
耶律大石确实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自信,变得越来越狂躁,变得越来越狭隘。
别人都能看出来,他又不是真的疯了,自然也能意识到。
但亡国破家的仇恨,做了错事挽回不了的自责,眼睁睁看着时局不断恶化的无力,都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其人在心中暗叹一声,抬手向徐泽行了今日第一个礼。
“徐社首,大石才疏学浅,没听懂你的话,恳请赐教!”
徐泽当然不会相信耶律大石这么快就服软了,他其实很清楚这人的固执。
大辽没有彻底灭亡之前,耶律大石绝不可能死心。
大辽若是真彻底灭亡了,耶律大石也绝不会苟活于世。
“我且问你,‘辽’作何解?”
耶律大石清楚,徐泽这个的问题肯定不是问“辽”字本身,而是问辽国的“辽”作何解。
辽之国号最初得名于契丹人兴起的辽水,而在契丹语中,“辽”又又镔铁之意。
但耶律大石觉得,这两个含义都不足以解释“辽”的内涵。
实际上,辽国的国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上就曾多次变更过。
太祖耶律在临潢府称汗建国时,国号本是“契丹”;
太宗南下中原,灭掉后晋后,又在开封改汗称帝,并改国号为“大辽”;
圣宗统和元年,再改国号为“大契丹”;
至道宗咸雍二年,复又改国号为“大辽”。
来来回回的折腾,每次都有必改的理由。
耶律大石熟知本国历史,自然知道这几次国号变动的很多细节。
但所有的说法都令他不怎么满意,其人有自己的理解。
“天远地阔曰辽,这世间,唯有疆域万里的强大王朝方配称为辽。”
话刚说完,耶律大石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曾经的大辽西涉流沙,东临大海,北接冰原,南邻诸国,疆域万里,宾服四夷,的确是世间最强大的王朝,但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错!”
看着再度紧张的耶律大石,徐泽不想再兜圈子了,直接说出自己的答案。
“天远地阔曰辽没错,但此远、阔,却非仅指疆域,更在心胸,唯有胸怀万里天地,心容亿万生民者,方能成就不世之基业。”
耶律大石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他想到了九年前,那个小他好几岁的宋人徐霞客,仅仅三两句话便把他说迷糊了。
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这是徐泽的话术和手段。
今日方知,这根本就不是话术,而是心胸。
对照同舟社在燕京的所作所为,徐泽才是“胸怀万里天地,心容亿万生民”的真英雄。
难怪,自己当年会被这年轻人折服,也难怪徐泽能成就这么大的基业。
想到此处,耶律大石起身,郑重地向徐泽行了一礼。
“大石今日方知自己浅薄,受教了。”
徐泽坦然受了这一礼,起身,拉着耶律大石的双手。
“大辽年轻一辈之中,唯有重德兄有这样的心胸。”
“我?”
耶律大石无地自容。
当年,他确实以为自己有这心胸,但这些年下来,自己都做了啥!
“重德兄,天远地阔,既容得下同舟社的万里疆域,也可以给你的大辽存续下去的空间,何不放下心结,与我携手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