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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箭三雕

    在命密、潍两州兵马合围并清剿卧牛山残余贼寇的同时,

    朝廷又下达了两道密令。

    其一,着熙河经略使刘法挑选西军精锐一万人,速来东京受阅。

    其二,令涟水水军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听从差遣,北上平乱。

    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计划待刘法统帅率西军精锐赶到京师后,

    即当面明确任务,令其再统合京畿、京东、淮南等路兵马,共计五万人,

    而后,大军水陆并进,借剿匪之名,一举解除登州第二将的武装。

    可以的话,最好活捉徐泽。

    此等贼子,如果一刀杀掉,太便宜他了。

    待登、莱两州匪患解决,再迁熙河经略使刘法知登州兼京东东路安抚副使,留在登州镇守维稳。

    刘法是朝廷宿将,西军第一人,此举,真可谓是牛刀杀鸡!

    如此庞大的计划,当然是出自枢密使童贯之手。

    而此战的目标,也显然不止卧牛山李子义部贼人和登州第二将徐泽这贼子。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居功自傲,一惯不买童枢密使账的军头刘法!

    童贯与刘法二人积怨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刘法是西军中的元老重将,三十年前就已经闯出了名声。

    元佑三年三月,夏人猛攻塞门寨,知寨米赟阵亡。

    塞门寨一旦失守,延安府便门户洞开,形势将不可想象。

    危急时刻,鄜延路第三将副将刘法领兵猛攻夏国洪州,

    “斩掳五百余、焚荡族帐万二千、获孳畜铠仗万三千”,一举扭转了战局。

    战后,刘法因功由副将升为主将,军阶如京使。

    此官职虽然不显,但却是独领一将,从那时起,其人便有独自领兵作战的权力。

    其后三十年,刘法凡战必出阵,且皆有斩获,

    硬是以夏人的累累尸骨,铸就了自己的赫赫威名。

    以至今日,夏军诸将皆畏刘法之勇,莫敢当其锋。

    而在大宋西军中,时人论当世名将,也必以刘法为首。

    后世史书中留名的种、姚、杨等将门,却正是青黄不接,人才凋零之时。

    包括种师道、种师中两兄弟在内的西军“名将”,

    尽皆在刘法的耀眼光芒笼罩之下,相形失色。

    可以说,刘法就是横亘在宋夏两军之中的擎天之岳,

    有刘法在,夏人“莫敢当其锋”,西军诸将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甩脸色。

    反过来说,其人要是甩脸,西军任何人也都得受着——当然,也包括统帅西军的童贯。

    坦率地说,雅量非常的童枢密使并不会刘法一点臭脾气而恶其人。

    军中厮杀汉,谁没点坏毛病?

    最初,童贯和刘法并无矛盾。

    甚至,二人还有过很多次愉快的合作。

    童贯少出开拓熙河有大功的李宪之门,自幼就立下了军中建功的远大理想。

    相比于其他贪权敛财的权宦,童贯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存在。

    其人不慕钱财,不惹是非,除了一心为皇帝办差外,

    他就只有一个念想——为大宋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以超越少时的偶像李宪。

    童贯这人是真有雅量,不仅没有高高在上的坏毛病,还能与粗鄙的武夫打成一片,

    与相熟的小兵,其人甚至会讲些荤段子,开些小玩笑。

    而且,童贯为人颇有胆识,敢作敢为,勇于担当。

    在童枢密使手下领兵,尽管提着脑袋打仗就行,功劳赏赐绝对不用担心。

    也不会像文官统兵那样瞎指挥,只要你能打,就放手让你打。

    就算战场上敌我悬殊,吃了败仗,也不要怕,主动认错,

    童枢密使也能尽力摆平,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砍你脑袋。

    这十余年的时间,童贯从监军做到统帅,

    靠的正是军中将校的鼎力支持,以及扎扎实实的战功。

    随便换一个人,给其同样的机遇,也绝难做到童贯的高度,

    还真不完全是运气使然和皇帝滥用私人。

    可以说,在大宋体制之下,

    童贯的天子私奴身份,以及用人不疑的大气和勇于担责的魄力,

    都使其人的统帅能力和眼界格局,超过了九成九以上的文官统帅,

    若没有后来的燕云之事,说童贯是大宋顶尖名帅,也是没人敢反驳的。

    刘法这类骁勇善战的武将在这样的统帅手下,自然是如鱼得水。

    童刘二人最初的合作,也是非常愉快的。

    分歧开始于政和元年,在对夏战争中的牛刀小试后,童贯不再满足于这点尺寸之功。

    其人以为辽主贺生辰为由,随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使辽,伐辽图燕的决心已经表露无遗。

    作为已知世界的两极,大宋伐辽图燕,绝不是宋夏之间的回合制小打小闹可比。

    两国只要开战,就是全面战争,

    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直到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而大战的主力,也只能是大宋禁军中最能攻坚的西军莫属。

    这对于已经适应了宋夏之间低烈度、慢节奏战争状态的西军将校来说,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说白了,百余年的持续战争,早就让“西军”脱离了单纯的军事属性。

    变成了诸多利益既得者相互捆绑,有着共同利益诉求的政治团体。

    让这个以对夏战争为主要业务的政治团体,

    丢下细水长流的夏国稳定业务,转而去做风险极大的辽国一锤子买卖,

    有多少人愿意去做这种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的生意?

    而且,这单生意做失败了还好说,

    即便伤筋动骨,只要“夏人的威胁”还存在,西军就能从头再来。

    可一旦做成,大宋就完成了对夏国的战略包围,虚弱的夏人搞不好就直接跪了。

    原本做了百年的夏国业务,也可能会变成了一锤子买卖,

    这显然不符合“西军利益共同体”的长远利益。

    行伍出身的刘法,未必就能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作为西军的领军人物,其人身边必然不会缺人“出谋划策”。

    在各种综合意识影响下,刘法或有意,或无意对西军战略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些意见当然有很多会与锐意北伐的童贯背道而驰,双方的分歧和矛盾由此产生,

    并随着时间的延长和北伐日程愈近,逐渐扩大。

    实际上,童贯是不想和刘法发生冲突的。

    他虽然统帅西军,却不属于西军的一员,

    童贯和西军之间,本质上讲,只是一种雇佣与合作的关系。

    其人并在乎手下将校是否对自己言听计从,也在乎西军是否有自己的利益,

    他只在乎在有生之年,出色完成从皇帝手中争取到的灭辽复燕项目。

    而西军恰好是这个时代,最能接下这单买卖的“乙方”,仅此而已。

    很可惜,“西军利益共同体”对这单业务评估之后,兴致缺缺。

    对此,童贯的做法并不是抖威风,使蛮劲,

    而是尝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有一定的效果,但也只是有一定的效果而已,

    这中间,始终梗着一个叫做刘法的“项目经理”。

    童贯做不通刘法的工作,转而去动员赵隆、种师道等人,

    但几乎所有西军重将都明确表示反对。

    其人与赵隆论及燕云之事,以高官相诱“君能共此,当有殊拜。”

    赵隆却答复“隆武夫,岂敢干赏以败祖宗二百年之好?异时起衅,万死不足谢责。”

    刘法不表态,任何人都不会支持童贯。

    童枢密使无奈,只能迁赵隆知西宁州,随后又迁温州防御使。

    其人打算慢慢剪除刘法的羽翼,提拔军中的少壮派,最后再抛开刘法单干。

    但刘法的“扯蛋”,远不仅表现在公开表达不同意见上。

    三年前,因为李雅阿卜的错误情报,夏国梁多凌统军来攻大宋定远城。

    随后,大宋皇帝命童贯统帅全部西军,坚决反击贼心不死的夏人。

    刘法在此战中,于古骨龙遭遇夏右厢军主力数万铁骑,

    其人毫不畏惧,亲领主力迎战正面。

    两军鏖战正酣之时,奉刘法之命的赵隆部奇兵又突然杀出,

    攻击夏军侧翼,敌军大败,斩首三千级,为历年来少有之大胜。

    打败夏军后,刘法又于古骨龙筑震武军城。

    一年后,刘法再次出军,猛攻仁多泉城。

    夏军慑于刘法的威名,亲王李察哥部数万人不敢应战,

    仁多泉城守军久无援兵,只能投降。

    刘法却在夏人降后,下令屠城。

    此举不仅没有恐吓到夏人,反激起了彼辈奋死反抗之心。

    朝廷以打促和,先压服夏国,使其短期内不要搞事,

    再集中精力图谋战辽国的战略图谋由此落空。

    短期内,大宋与夏国失去了和谈解决问题的可能,

    双方不得不长期屯重兵于边境,不断拼国力消耗。

    大宋的国力虽然比起夏国雄厚,但处处用兵也是捉襟见肘。

    就在一年前,因为宋夏之战,西军“抽不出”兵力支援泸南的平乱,

    不得不抽调厢军性质的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官兵赶赴泸南,

    由此给了徐泽一战成名的机会,养出了一个尾大不掉的军头。

    还让童枢密使稀里糊涂里结怨了梓州路转运使赵遹。

    仁多泉城被屠,童贯初时以为刘法只是贪图战功才下此狠手,

    后来,越想越觉得此战从头至尾都充满了疑点。

    经过几年的观察,其人总算看明白了——

    刘法等人就是故意违反军纪,以此激怒夏人,并把西军长期拖在对夏战场上。

    这帮军头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想种铁杆庄稼,年复一年地打夏人。

    甚至,还想打了这一代,再打下一代,根本就没人想北伐!

    不搬掉刘法这个首号军头,以震慑诸军,北伐大业将遥遥无期!

    虽然如此想,但童枢密使做事讲究圆满,

    这次令刘法统军平乱,其实还是念了几分旧情,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